南太仆寺银库之内，竟连一两存银都未曾寻见，这桩干系重大、骇人听闻的亏空案，贾葳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与耽搁。
他立刻返回衙署，屏退左右，亲自执笔，将抵达金陵后所见所闻，包括王主簿失踪、银库空空如也、初步审讯所得等情由，事无巨细，以八百里加急密奏的形式，火速呈报京城。
同时，他下令由内卫全面接管南太仆寺衙门，将所有在职官员、胥吏，乃至门房、杂役，尽数控制起来，分隔看管，无令不得出入。
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了专业的内卫。
吴赳与陆武麾下的这些精锐，深谙刑讯之道，他们并不急于用重刑，而是采取分化、威吓、反复诘问、核对细节等手段，挨个提审被控制的人员。
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光景，大部分基础的口供便已整理成册，送到了贾葳的案头。
临时充作公堂的南太仆寺正堂内，贾葳坐在上首，仔细翻阅着手中墨迹未干的供词。
看着看着，他清冷的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神色。
他抬眼，目光落在堂下中央，那个刚被提审上来、负责掌管银库钥匙之一、身材胖硕的库吏身上，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探究：
“按尔等供述，这南太仆寺的差事，竟是如此清闲？银库重地，关系国帑，按常理，即便不每日盘查，每月开库查验三五次也是应有之义。怎地到了你们这里……”
他顿了顿，几乎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跟这金陵太仆寺的闲散相比，自己在京城太仆寺忙得脚不沾地，简直如同牛马。
特喵的，狠狠的羡慕了怎么办？
他甚至荒谬地闪过一个念头——自己可不可以也申请调到金陵来养老啊？
那胖库吏显然已被内卫的“手段”收拾过，此刻伏在地上，胖硕的身体微微发抖，闻言连忙小心翼翼地回答，语气带着南方口音特有的软糯：
“回大人……我们……我们这边养马的百姓少，田地都种粮食……衙门里……平素确实没什么要紧事。唯一忙乱些的，也就是到了秋日开始征收各地马价银的时候。
而且……而且王主簿他……向来办事细心周到，为人又……又公道，所以……所以咱们整个太仆寺上下，都……都十分信重他，这银库的事儿，便……便大多交由他打理了……”
这话说得，表面看似老实，将责任都推给了失踪的王主簿和所谓的“信重”，内里却仍是偷奸耍滑、推诿塞责的货色。
旁边负责看守的一名内卫小旗闻言，立刻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我呸！分明是领着朝廷俸禄，却尸位素餐，玩忽职守！还敢在此巧言令色，狡辩推脱！”
骂完，也不客气，抬起脚就狠狠踹在那胖库吏的腰眼伤处。
“哎呦！”
胖库吏惨叫一声，疼得整个人如同虾米般蜷缩起来，涕泪横流，连连叩头求饶：“大人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饶命啊……”
哭喊声没持续几下，便因剧痛和恐惧，声音渐弱，脑袋一歪，竟是直接晕厥了过去。
陆武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挥挥手道：“拖下去，用冷水泼醒，好好‘教育’一下，让他知道什么叫老实回话。带下一个。”
两名内卫应声上前，如拖死狗般将那胖库吏拖了下去。
不一会儿，另一个身材高瘦、面色惶恐的库吏被带了上来。
此人一进大堂，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连声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小的只是听命行事啊……”
贾葳端起手边刚换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方才放下茶盏，语气平稳地问道：“本官问你，你最后一次使用钥匙，进入银库内部查看马价银，是什么时候？”
那高个儿库吏不敢隐瞒，颤声回答：“回……回大人话，是……是去年九月了。”
“去年九月？”
贾葳眉头微蹙：“南太仆寺征收马价银，通常便是自九月始。你九月入库查看……”看什么东西？看看地面有没有打扫干净？
“回大人，”高个儿库吏似乎老实些，努力回忆着，“当时……当时库房里有前年年底没来得及送进京城的存银，还有去年新收上来的一部分，总共……总共约摸有九万两左右。”
贾葳疑惑：“怎么会余下来这些？”
那库吏道：“前年年底，京城太仆寺那边催得紧，所以当时寺里的吴少卿便下令，不等所有州县缴齐，就先凑了一部分，早早装船送京了。后面再收上来的，以及一些往年拖欠补缴的，便都堆在了库房里……”
“你们吴少卿……”算了，贾葳继续追问：“那你掌管的那把钥匙，最后一次开启银库内门，是什么时候？”
高个儿库吏顿了顿，仔细想了想，肯定地回答：“就……就是去年九月那次，和王主簿他们一起进去清点新收银两之后，就……就再没开过。”
听到这里，贾葳的手指在黄花梨木的案几上轻轻点了两下，眼中闪过一丝锐芒，随即抬头叫道：“陆千户。”
陆武立刻踏前半步，躬身应道：“大人有何吩咐？”
贾葳目光沉静地看着他，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本官怀疑，去年各地征收上来的马价银，除了最初那九万两旧存，后续的……恐怕根本就没进过这银库的大门。”
陆武身躯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露出骇然之色。
若真如此，那便是惊天的大案！
不仅意味着巨额税银被截留、贪墨，更说明整个南太仆寺从上到下，都可能参与其中，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
他立刻沉声应道：“大人明察！下官这就带人，分开重点提审那几个关键人物，务必问个水落石出！”
陆武领命，带着一身肃杀之气快步离去，准备对寺丞刘进、以及另外几个可能知情的官员进行更深入的审讯。
这边陆武刚走，吴赳便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了。
他带回来的消息却并不乐观。
“大人，”吴赳脸色凝重，“属下带人查遍了王主簿家，并询问了左邻右舍、车马行、码头等地，可以确定，王家已是人去楼空。而且……”
“而且什么？”贾葳追问。
吴赳继续禀报：“而且，据属下勘查，其家中并无明显打斗挣扎的痕迹，但屋内有被多人翻找过的迹象，那些人的手法相当老练，抹去了大部分痕迹。家中的一些值钱的金银首饰、细软确实不见了，但看那收拾的痕迹和遗留的物品，不像是王主簿家眷自己从容收拾的。”
贾葳有些疑惑：“这也能看出来？”
吴赳肯定地点头：“能。例如，我们在其卧房隐秘处，找到了一个藏得很好的小匣子，里面装有近百两散碎银子和铜板，这应是王主簿的私房钱。若他们是自行逃离，绝无可能将此遗漏。此外，一些女眷较为珍爱、但不甚值钱的旧物也未带走，这不符常理。”
贾葳：“……”
他一时无语，没想到内卫连人家藏私房钱的地方都能翻出来。
迅速撇开这略带八卦的念头，将注意力拉回正事，贾葳正色道：“如此说来，王主簿一家，大概率是被人控制并带走了？是死是活，尚未可知。”
吴赳道：“属下也是这般推测。已经加派人手，沿着可能离开金陵的几条水路、陆路追查，同时也在暗中排查与王主簿有过密切往来、可能存在利益瓜葛的人。”
贾葳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一点，问道：“吴千户，你说那些人翻找得如此仔细，连王主簿的私房钱都没找到，那他们……有没有可能，同样没有找到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比如……真正的账本，或者记录银子去向的凭证？”
毕竟，相比于私房钱，那些能证明巨额银子流向的账本凭证，才是更要命、也更隐蔽的东西。
吴赳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贾葳的意思：“大人的意思是……王主簿可能还留了后手？属下明白了，这就再加派人手，不仅搜寻王主簿及其家眷，也着重搜寻可能被藏起来的账册凭证！”
见专业的搜查与审讯工作都已安排下去，自己暂时插不上手，贾葳便嘱咐了几句，留下差役在衙署听候消息，自己则带着小东和小西，乘轿返回位于金陵城中的宁国府老宅。
话说这金陵城里的宁国府，才是贾家真正的祖宅所在，京城的宁国府反而是后来所建。
轿子刚到宁国府那敕造的气派大门前，早已得到消息、在此等候多时的老管家张一顺，立刻带着一众仆役迎了上来。
看到那顶代表着官身的青呢轿子落地，张一顺激动得老眼泛泪，连忙上前。
贾葳弯腰走出轿厢，一眼便看到了那位头发花白、精神却还算矍铄的老者。
他不敢怠慢，连忙快走两步，上前虚扶了一下，口中恭敬地唤道：“张爷爷，劳您久候了。”
“诶！好！好！”
张一顺连声答应，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他仔细地、近乎贪婪地打量着眼前长身玉立、俊美非凡的贾葳，一边笑，一边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花。
“好，好孩子！真好！老奴回金陵之前，心里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茂哥儿你，生怕你这身子骨……如今瞧见太太把你养得这般好，出息成这样，老奴就是立刻闭眼，也心安了，也对得起老国公爷的托付了！”
贾葳心中亦是触动，温言道：“让张爷爷您挂心了。我一切都好。”
他记忆中，这张一顺曾是曾祖父贾代化身边的贴身小厮，后来做了宁国府的大管家，忠心耿耿。
自己出生时体弱多病，多少次深夜急病，都是这位老管家不顾年迈，亲自奔波去请太医、抓药，这份情谊，他始终铭记于心。
如今回到祖宅，见到故人，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暖意与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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