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天光微亮,贾葳便从金陵宁国府老宅出来,并未前往南太仆寺衙门,而是直接带人乘车,直奔前任南太仆寺少卿吴斌的府邸而去。
这位吴斌吴少卿,年近半百,此前一直协助京城太仆寺管理江南地区的马政,算是南太仆寺的实际主事人。
然而,去年八月份,其母病故,吴斌按制需丁忧守孝二十七个月,便匆匆告假,扶灵柩返回了福州老家。
离任之前,他推举了寺丞刘进暂时主持南太仆寺的日常事务。
彼时,贾葳尚在北直隶各处巡查牧场,忙得不可开交。
八月底回到京城后,没过多久又前往永平府处理牧场侵占事宜,等他得知南太仆寺主官变更的消息时,已近年底衙门封印放假。
当时京城太仆寺里能办事的官员大半外派,皇帝对南直隶官场情形本就不甚了解,加之早已下旨将江南马户的养马任务折成了马价银,认为事务已然简化,便想着先观察一番。
若是这个由前任主官推荐、在无主官状态下临时主持工作的刘进,真能保证衙门正常运转,届时再顺势提拔他,倒也顺理成章,可省去不少麻烦。
可谁能料到,如今看来,莫说是刘进,恐怕整个南太仆寺的班子,都要在这场惊天大案中被连根拔起,一网打尽了!
马车辘辘,停在了一座颇为气派的府邸前。
这吴府乃是五进两排的格局,白墙黛瓦,门楼高耸,虽因主人守孝未悬挂彩饰,但依旧能看出其家底丰厚。
门口的管家见有官轿和护卫人马到来,心知来者不凡,连忙小跑着上前躬身问候,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不等贾葳开口,骑马护卫在车驾旁的陆武便冷着脸,刷地一下亮出了内卫的腰牌,那玄铁打造的令牌在晨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
那管家一见此令牌,到了嘴边的“我家大人回乡丁忧,不在府上”之类的推脱之语,立刻被硬生生咽了回去,脸色白了白,不敢再有丝毫怠慢,连忙躬身将一行人迎进府内。
贾葳倒不是不想做个直接搜查的“恶客”,但吴斌毕竟是朝廷命官,即便回乡丁忧,身份犹在。
他此行金陵,明面上的职责是督催马价银并巡查江南马政,并无直接搜查官员府邸的明确授权。
擅自搜查一位丁忧官员的宅邸,于程序上不合,容易授人以柄,还需请示京里,拿到更明确的旨意方可。
在吴府正堂的主位上坐下,贾葳也懒得过多寒暄,直接对那战战兢兢侍立一旁的管家吩咐道:“将府中所有留守的仆役,无论内外,全都召集到此,本官有话要问。”
那管家面露难色,似乎还想拖延,但在陆武冰冷的目光逼视下,终究没敢多言,喏喏应声退下去召集人手。
贾葳端起下人奉上的热茶,刚呷了一口,茶盏尚未放下,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他微微挑眉,谁啊?这么快!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外面便有人高声通传:“应天府李知府到——!”
陆武闻言,立刻对跪在角落、试图降低存在感的吴府管家怒目而视,骂道:“好个刁奴!我等乃是奉旨钦差,今日未曾直接搜查,已是给了你家大人天大的颜面!你竟敢暗中派人去府衙报信?!”
那管家吓得浑身一哆嗦,缩着脖子,连连叩头喊冤:“大人明鉴!小人没有!小人万万不敢啊!定是……定是门外街坊看到各位大人的车驾仪仗,多嘴去报的信……与小人无关啊!”
贾葳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李知府这速度,倒是快得很。”
他随即对陆武吩咐道:“陆千户,将这些人都带下去,交给内卫的兄弟们,好好‘问问话’。本官要知道,这吴府上下,到底还藏着多少‘忠心为主’、‘眼明手快’的奴才。”
“是!”陆武领命,毫不客气地指挥手下内卫,将堂内堂外的吴府仆役悉数带走,任凭他们如何哭喊求饶也无用。
这时,新任金陵应天府知府李斐,已带着几名随从,步履从容地走进了正堂。
这李斐年纪不到三十,出身官宦世家,本人更是容貌俊朗,姿仪风流,乃是前科的探花郎,当年跨马游街时,也曾引得满楼红袖招。
除了外貌才华,他还有一层更令人忌惮的身份——当朝首辅杨恒的孙女婿。
“茂之贤弟,别来无恙啊!” 李斐一进来,便满脸堆笑,熟络地拱手招呼,直接唤着贾葳的表字拉近关系。
“怎么到了金陵这好地方,也不先来找为兄叙叙旧,反倒先跑到吴少卿府上来了?可真真是让为兄难过啊!” 他言语亲切,仿佛二人是多年至交。
贾葳与李斐确实相识。
当年李斐高中探花后,按例入翰林院为编修,等到三年后贾葳科举入仕,对方已经是侍读学士,还时不时地与皇帝议政。
不过要说两人的交情,也仅限于在同一个饭堂吃饭、偶尔探讨几句经义文章的程度,远非他表现出来的这般亲密。
毕竟两人差了三年,并非同一科,也非同一座师门下,平日交集不多,连修史都修的不是同一本。
贾葳心中警惕,不知这位背景深厚的李知府此刻前来,是善意还是恶意,但面上却不露分毫,连忙起身还礼,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
“李大人说笑了。实在是皇命在身,不敢怠慢。本想着先将这催缴马价银的差事理出个头绪,安顿下来后,再备帖登门,与李大人相聚,顺便也好生游览一番这江南风光。奈何……唉!”
他长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后面的话并未说出口,但脸上那凝重而为难的表情,已足以说明一切。
李斐自然是懂的。
他上任应天府知府不过半月,衙门里的事务才刚刚理清,南太仆寺这摊子烂事,理论上与他没有一毛钱关系,他也并不惧怕。
但是……他不怕,不代表他背后所代表的、以他岳祖父杨恒为首的那一派系中的其他人不怕。
这金陵官场盘根错节,南太仆寺银库中的银两凭空消失,很难说不会牵扯到某些关键人物。
两人于是便在堂中,互相客套吹捧了几句,什么“贤弟年轻有为,简在帝心”,什么“李兄风流倜傥,治理地方定然也是一把好手”之类的虚话。
然而,几句寒暄过后,李斐话锋一转,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几分认真的探询:
“贤弟,不知你今日前来吴少卿府上,所为何事?吴少卿自去年八月便回乡丁忧,闭门守孝,这太仆寺银库之事,恐怕……与他也无甚干系吧?你这般贸然上门提审其家仆,传扬出去,恐对吴少卿清誉有损,也与朝廷优待丁忧官员的礼制不合啊。”
贾葳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微笑,回应道:
“斐然兄多虑了。小弟此行,只是例行问询。毕竟,不管怎么说,吴少卿在任时,乃是南太仆寺的主官,平日一应人事任命、章程规制,皆由其负责。
如今,他丁忧前亲自推荐暂代事务的刘进,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整整五十二万两的马价银不翼而飞!无论如何,吴少卿都难辞其咎,总该对此有个说法。我这也是职责所在,不得不察。”
李斐微微蹙眉,继续劝解道:“话虽如此,但贤弟你也该知道,直接入府提人,形同搜查,终究不妥。吴少卿毕竟是朝廷命官,即便丁忧,也该保有相应的体面。若是毫无实证便如此行事,恐怕会引起物议,于贤弟你的官声也无益啊。”
贾葳脸上的笑容不变,但眼神却稍稍锐利了几分,他看着李斐,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斐然兄,言重了。本官只是提人问话,何来搜查之说?如今当务之急,是追回那失踪的五十二万两税银!
边关将士等着马匹,西北牧场整顿等着银钱,这可是关乎国防大事!若是斐然兄知道这笔巨款如今身在何处,不妨直接告知本宫,那本官立刻打道回府,绝不再打扰吴府清静,也省却了这许多功夫,如何?”
李斐被这话一噎,脸上顿时露出尴尬之色,支吾道:“这……贤弟说笑了,我才刚来金陵不过半月,连府衙的卷宗都尚未看完,哪里会知道太仆寺银库的银子去向……”
贾葳闻言,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和善了,他慢条斯理地道:“既然斐然兄不知,那就请您好好配合小弟办案,莫要再行阻挠。毕竟,五十二万两雪花银,可不是个小数目。
六殿下如今正在西北,等着这笔银子采购战马、整顿牧场,以固边防。若是因此延误了军国大事,这责任……呵呵,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他这话,看似客气,实则已将“耽误军国大事”的责任隐隐压了下来,更是点明了此事背后牵扯到的六皇子水沚,想想去年他在江南剿匪赈灾时那六亲不认只求效率的手段,这让李斐不得不掂量一下阻挠的后果。
李斐脸色变幻,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劝阻的话,只是干笑了两声,场面一时显得有些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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