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洪灾相伴的，往往是瘟疫。
蔚县收到的赈灾钱粮本就不足，现在又加上疫病肆虐，牧怿然简直是焦头烂额，进退不得。
时间仅仅过去了半个多月，牧怿然却早已心力交瘁，鬓角隐隐泛白。
不过，就在牧怿然奔走疲惫之时，事情发生了转机。
从北方来了位医者。
他自称名为秦赐，本是北地青州人。自从洪灾发生开始就一路向南游走行医，已经先后医治好了不少地区的疫病。
自然，这位医者就成为了牧怿然的座上宾。
……
“你看，它必须要彻底晒干才能入药……”知县县衙内宅的后院铺满了药材，秦赐蹲在地上，向旁边的卫东传授药理知识。
吴悠就不远处的树荫底下，一边晃着脚尖吃点心，一边算着今日运势。
自从秦赐来了之后，蔚县的疫情便逐渐好转。由牧怿然组织的防控系统迅速地将不同健康状态的百姓隔离开来，秦赐便能够带领全县大部分的医师逐步进行医治。
在全县状态逐步平稳之后，牧怿然暂留了秦赐一段时间，主要让秦赐对一些青年才俊进行相关培训，以便下次突发事件的应对。
至于卫东，他不算是医师，只不过是闲暇之余跟着秦赐听听这些基础常识罢了。
当然，牧怿然府里最苦的，还要数柯寻。
他这些天几乎忙得起飞。牧怿然的那些俸禄，除了日常必需开销，几乎全部都砸出去给他请私塾先生了。
没办法，柯寻落下的内容实在是太多，要学的内容又比常人多出不少。
现在的柯寻，有种三天就得吃出一个胖子的感觉。
可是他一直都营养不良啊。
就在秦赐和卫东说话间，牧怿然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了。
他脱下出行时的外袍，先是坐下缓了几口气，面上少见地露出欣喜的情绪。
秦赐偏过头看他。
能让牧怿然如此喜悦的，或许只有那件事了。
“赈灾的银钱有门路了？”秦赐开口问道。
牧怿然点了点头。
“有个做生意的商人，自发地捐了笔钱。”牧怿然喝了口茶，“说是见不得百姓受难。”
秦赐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过两天我还得再去见对方一面。”牧怿然接着说，“今天来的应该只是对方的一位部下，带了不少钱货来的。”
听到这，卫东探过头：“就派部下来啊？这人怎么这么神秘，都不愿意自己露面呢。”
“话说，”卫东有点好奇，“牧先生，您是怎么确信那只是一位部下呢？”
牧怿然摇摇头：“来的人年纪不大，看起来和柯寻年纪相仿。”
秦赐在一旁挑了挑眉。
牧怿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进了书房，打算看看柯寻的功课如何。
牧怿然一进去，就看见咬着笔头对着功课冥思苦想的柯寻。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柯寻就已经熬出了黑眼圈，整个人面色逐渐憔悴起来。
这都是熬夜读书读出来的啊。
见到牧怿然进来，私塾先生赶紧凑上来汇报柯寻的学习进程。
“孩子是个好孩子，脑子灵光也肯用功，”先生说，“就是底子差了太多，一时半会还补不起来。”
牧怿然微微颔首：“先生辛苦。”
几番客套话之后，牧怿然坐在了柯寻身边。
桌子上是柯寻写的大字和一些基础的算学，牧怿然随手拿起几张。
柯寻有点紧张。
他躲在书页后面，悄悄地用余光偷看牧怿然，想察觉出牧怿然此刻的情绪。
奈何某人在做老师时简直是将冷脸发挥到了极致，一张好看的面庞却没什么表情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在柯寻心里像是过了几百年那么长，牧怿然终于是把那几张纸放下了。
“还不错，”牧怿然依旧是淡淡的。
柯寻可算是松了口气。
他倒不是怕牧怿然。
其实，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柯寻自己也说不太清。
或许，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心照不宣。
他们都明白，对方在自己身上寄托了多大的期望，又赌上了自己的多少东西。
……
应该是一切吧。
柯寻知道牧怿然的不易，也见过无数个他惆怅苦闷的夜。
蔚县这么多百姓，他不能不管。
而反观柯寻自己呢。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就是有那个如果了，就是有那么一天了。
这辽阔的国家，他必须有能力照顾好所有。
而且。
如果不说自己的身家性命、家国大义这些。
只说柯寻自己的话。
他知道牧怿然的本心。
他不想让牧怿然失望。
所以，柯寻。
再努力一点，好不好。
……
是夜。
牧怿然与柯寻并肩而坐。
白日里，私塾先生能教的东西，不过是寻常孩子都要学习的知识罢了。
而柯寻，需要学习的远不止于此。
做皇帝和做臣子，不是一回事。
私塾先生说的没错，柯寻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这点牧怿然深有体会。
或许是骨子里的那种皇室血统起了作用，柯寻这孩子身上多少都带着点那样的气质，学东西又快又好。
这或许也是牧怿然愿意倾力扶持的原因之一。
只是，现在真的很晚了。
牧怿然由于白日里工作繁重，此时不免有些疲惫。他将自己余下的精力都投入到指点柯寻的功课之上，就没怎么留意其他地方。
直到柯寻不动声色地替他挽起袖子，他才留意到袖边的墨痕。
柯寻的声音很轻：“先生。”
牧怿然抬眼，对上柯寻的目光。
少年的眼睛还是一向的好看。
第一次见面时，也是这样的夜，也是这样的一双眼睛。
那时的柯寻倒是拘谨得多，像只警惕的小兽。
哪像现在这样胆大包天啊。
都敢直接摸他的袖子了。
“……”
目光交错，柯寻刚到嘴边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他看见了牧怿然眼底与他相同的青灰。
犹豫片刻。
柯寻的声音依旧很轻。
“注意休息。”
牧怿然一怔。
他鬓边垂下的几缕碎发颤了颤。
……
今夜，两个人依旧学到很晚。
而牧怿然在躺在床榻上，剪断灯芯时。
心里也悄悄地念了一句。
注意休息。
……
牧怿然是被吴悠噼里啪啦的摇铜钱声吵醒的。
完蛋，没休息好。
最近事多，牧怿然睡的比狗晚起的比鸡早，感觉自己浑身经脉都要不好了。
往常牧怿然都是起的最早的那一个，今日吴悠是怎么了？
牧怿然沉默地推开房门。
他看见吴悠在门口盯着朝霞蓄势待发。
“干什么去？起这么早。”
牧怿然心情不太好。
吴悠没搭理他。
这小姑娘岁数不大，跑的倒挺快。她手里拿了枚铜钱，随便向上抛了几次，不知道掐着什么点就跑走了。
牧怿然：“？”
他好像真的应该注意休息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后院，柯寻他们也都陆陆续续地起了床。牧怿然本来没觉得哪里特殊，却莫名总感觉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目光。
好像是柯寻。
牧怿然有点疑惑。
他顺着柯寻的目光看过去。
这下倒好。俩人的目光一碰到一起，就好像凭空生出了什么联结似的，直接让柯寻顺着就溜过来了：
“牧先生，”柯寻笑着看他，“早上好哇。”
牧怿然：“……”
这其实是柯寻的惯用套路了。
每天早上和太阳一起升起来的还有这人笑眯眯的嘴角，开开心心地和他打招呼——
当然，不止和他一个人打招呼。
这人总是在他这蹦跶一下之后就跑走，然后要么是去勾搭他的好兄弟卫东；要么是求着吴悠给他算算今日运势，代价是包了吴悠的早点钱；要么是问问秦赐上课犯困该吃什么药提神，最后抱着一堆薄荷叶回来。
牧怿然看着柯寻那欢快样儿，总是觉得纳闷。
他甚至有时候会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应该对柯寻的功课再严厉些。
不然这小子哪来的这么多精力蹦跶。
还是在每个人眼前蹦跶。
牧怿然就这样看着柯寻结束他的例行问好，然后又绕了一圈回到他身边。
牧怿然盯着柯寻脑袋上刚睡醒的毛儿，莫名想起了自己今早那个被搅醒的梦。
不过，这不能怪他不好好休息吧。
要怪也是怪吴悠。
牧怿然正想着，吴悠那小姑娘就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还带着他们这附近卖的最好的点心铺的点心。
牧怿然：“……”
他就知道。
大早上的在他县衙门前预备赛跑，还得带个铜钱辅助，牧怿然倒是想不出除了买点心之外的情况了。
吴悠这身本事可真是物尽其用了。
“哎呀，这家店可真是不好抢，”吴悠喜滋滋地进来，顺手塞一块进嘴，“大家都吃早饭没有？”
“没有！”
闻言，卫东是第一个蹦起来的，“我还没吃呢，您吴半仙爱民如子、神女降世，您赐我一块行不行？就当喂鸡了！”
谁知道吴悠跑的比兔子还快，整个人一溜烟就窜回房了：“哎呀，早知道你们几个没吃早饭，我就吃完再回来了！”
光是说话间的功夫，她嘴里就满当当地又塞进去两块。
卫东：“……”
卫东：“柯儿——”
柯寻并不想理他。
这种鸡飞狗跳的场面完全就是他们的日常。
早就见怪不怪了。
吴悠吃过了点心，拍了拍手上无意间沾到的油，“哒”的一下从凳子上跳下来。
“牧先生，”吴悠咂咂嘴，表情倒是意外的严肃，“我想和你说件事。”
吴悠顿了顿，补充道：“去书房吧。”
牧怿然点了点头。
……
两个人对面而坐。
吴悠也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当即开门见山：“牧先生，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
牧怿然不置可否。
时至今日，知晓他们真正目的的，其实只有柯寻一人。
吴悠叹了口气。
她问，你还记得答应我的那件事吗。
牧怿然抿了口茶，微微颔首：“当然。”
吴悠接着问他，有没有什么头绪。
牧怿然思考了一下。
“其实，我有认真考虑和调查过这件事，”牧怿然回答道，“我能想到的，就是从忠武侯遗子和瑞王入手。”
“当年，邵陵是瑞王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想必瑞王是亲历者，能够知晓其中的情况。”
“再者，邵陵虽是皇帝养大的，但自幼与瑞王的接触也颇多，是有一定的联系的。”
牧怿然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当年那件事，我们了解到的知情者只有当今圣上和瑞王两个人。”
“皇宫里里外外戒备森严，不是我们能去的地方。如果一定要选择一个切入点，瑞王那里会更为合适。”
言罢，牧怿然抬头望向吴悠：“你有什么想法吗？”
吴悠没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她才缓缓开口：
“如果牧先生相信我的话，就派人去瑞王那里看看吧。”
吴悠沉默了一下。
“以我的能力，并不足以完全明白先生您的谋划，也看不清瑞王那里究竟有什么。”
“只是，我看见瑞王府那边，有着和柯寻身上很相似，但并不完全相同的气。”
“与生俱来的天赋直觉告诉我，牧先生，那里有能帮助我们的东西。”
吴悠的语气近乎恳求：“牧先生，就当是为柯寻日后铺路了，您看行吗？”
牧怿然沉默了。
其实，他也有想过从瑞王那下手。
说实话，他和柯寻的这条路几乎连头都没开起来，他根本不知道要从哪开始。
如果想给这条路打通，他必须有真正的底气和实力。
至于这底气和实力从何而来……
小一个月前吴悠主动找上门时，他便想到这里了——
邵陵。
一个被灭门的前朝遗老的孩子。
牧怿然原本还心存疑虑，不知道应不应该从这里下手；现在看来，倒是很有价值了。
当然，如果非得拿出一个明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的话。
其实是牧怿然留意到了，吴悠口中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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