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白苏是背着方涉川,一路哭着离开沧溟岛的。
他个头尚未长到顶,本就比师叔矮上一截儿,方涉川意识全无压下来的重量他根本就背不动,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还是背起来了。白苏是从不肯吃苦的那种被娇惯的孩子,主学的是他耳濡目染早已洞悉在胸的离经易道,武学挑的也是不练苦功的点穴截脉功夫,因为这样,他才没力气背得动师叔,也因为这样,他才每每都做那个闯祸拖后腿的大型累赘。
白苏记得,好像是想到这一点,他咬着牙把师叔扛起来的。
沧溟岛明明不大,却宽阔得没有尽头,背上的担子沉得要命,白苏抬起头,一张脸因为力竭而失去血色,漂亮的长睫沾着汗湿黏腻着分不开,将少年漆黑的瞳孔点缀得一片白茫茫。
风暴好大,路也好长。
方涉川险些在白苏歪歪斜斜的背上颠成五截儿,但可能是因为太痛了,走一半他就不堪折磨地彻底昏睡。这把白苏吓了个半死,又不敢把师叔放下来看看到底断没断气,于是便撕心裂肺地哭了一路的丧,来接人的船员们见了吓得腿软,把“尸体”从白苏背上战战兢兢地抬下来,就看见方涉川喘着粗气直接弹射而起,随机抓着一个船员就拜托他一定帮忙打孩子。
但孩子没打成,因为他很快又晕了过去。
还好,方涉川和云漪受伤都不算危及性命,在万花离经易道一脉的医术照料下很快就进入平稳的恢复期了。只是小师叔脊背被燎出了一片血红狰狞的烫伤,白苏用尽了手段,还是留下了一条斜穿脊背的波浪式的烫伤痕。
白苏心大,胆子也很大,否则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作死。但这一回,他在那个瞬间习得了柔软的爱意,害怕失去的惊惧和说不出的怜惜心疼同时折磨着他。方涉川醒着的时候只要痛哼一声,他就恨不得下镇痛干脆给他麻晕;方涉川睡着的时候,他反复摸着师叔的脉搏,却依旧不肯合眼。怕他再一时疏失,就有人狠心地将小师叔从他身边抢走。
累到昏沉睡去的时候,他每每都做噩梦。
但这些,他都不敢说。
他梦见小师叔那张脸在火海中融化,梦见云漪雪白的翅膀上蹿起火花。他梦见那些爱如珍宝的“美男”被烧得不断卷曲,坠落的火花一朵又一朵地烫在他手上,他痛得龇牙咧嘴。在梦里,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怕疼,被火燎到就哇哇大叫,可他顾及自己的这片刻,却成了云漪坠落、师叔身陨的惊魂一刻。
梦里的事是没有逻辑的,白苏只是知道那些都是他的错。
他纵身跳入火海,只在一片滚烫的火焰里看到了方涉川决绝的背影,他不怕死地追上去,却被下一秒出现的父母拦下,身侧有很多声音在同时聒噪,说,这就是他荒唐度日、荒废功课以至于最后害死师叔的证据——
每当白苏惊恐地醒来,必定要偷偷去床榻上探一探方涉川的鼻息,轻手轻脚地抱一下师叔的温度,他一身热汗,没一会儿就给方涉川捂醒,然后无一例外地挨打。
一开始,他还能借照顾人的借口腻在方涉川身边,后来就不行了。方涉川也奇怪,以往白苏撒娇很有眼色,不会不依不饶地赖着。可这一次,吃了耳光,挨了脚踹,还是抱着师叔的被子缩在床角,跟被抛弃的小狗一样可怜。
方涉川起初没意识到,白苏望着他的眼神变了。
以往那些爱如珍宝的美男图,仿佛随着那一把火,也在他心里烧成了灰,只留一个墨发凌乱的方涉川,在他的梦境里不停地下坠。
白苏喜欢看江湖趣闻杂志里陌生人分享的心事,有一个故事是这么说的,徒弟喜欢上师父,就会想要站在与他平等的位置,不能再被对方视作小孩儿,头一要务就是要把称呼改掉,改叫对方的名字。
白苏那时扭捏、踌躇且害羞,自己私下偷偷练习了无数遍之后,终于在一次,叔侄俩一起抓着云漪上药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实则很刻意地轻喊了一声:“涉川,你……”
方涉川脊背绷紧,又惊又怒地侧过头,恨不得自己聋了。
那一瞬间,白苏这些日子的扭捏、异常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动作都在一瞬间串了起来。心领神会的那一刻,方涉川先是被狠狠冒犯了,再之后,眼里也带着一丝难以遮掩的慌乱……甚至恐惧。
白苏还没明白小师叔这是什么反应,下一秒就被方涉川一脚踢到墙边。一时间,云漪惊飞,白羽如雪般纷然而落,屋里鸡飞狗跳,小师叔这粗暴一脚踹在他肋间,丝毫没收着力,痛得他一口气抽不上来。白苏也是真疯了,第一反应竟然是觉得师叔恢复得很好,被腰间的剧痛拉回了思绪,才觉得自己就要拦腰折断死在这里了!
白苏被宠惯了,很娇气,痛得超过他的忍受范围就本能地想哭。
可眼泪包在眼眶里,他才想起这是方涉川第一次对他下这么重的手,他怕得眼泪都收了回去,捂着腰肋一个劲儿地往墙根里缩。方涉川阴沉的目光悬在他头顶,压抑的怒火像是摇晃着迟迟没有落下的狗头铡,说话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再喊一句,我一定扇死你。”
那件事的记忆太深刻了。
以至于,白苏时隔一年再见小师叔,方涉川冷不丁地一抬手,他瞬间从回忆里抽身,还是下意识地想躲。方涉川也愣住了,多亏这倒霉催的师侄提醒,他也想起了这档子糟心事。
那次下手太重,他送白苏坐上回家的马车时,虽然全程板着脸,但看小师侄疼得坐都坐不直,苍白着一张脸,还怯生生地望着他说再见,他其实也挺后悔。
之后,他东奔西跑采购了不少伤药,可等到要寄去花谷了,方涉川才发现自己脑子跟特么烧坏了似的,药王孙思邈座下难道还会缺他这点药不成?到最后,什么也没寄,什么也没说。
方涉川忍着尴尬,板着脸问:“回去之后,挨了打了?”
“没有,”白苏摇摇头,心虚地说,“还没到家的时候,伤就治好了。”
“你走之前,我让你把这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你爹娘,你没说,还敢来见我?”
白苏急道:“我说了!”
说了自己喜欢男人,喜欢小师叔?但没挨打?
方涉川犹疑,莫名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白苏小心觑着方涉川的脸色,深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地道:“我爹说亲上加亲没什么不好就是方涉川脾气大叫我多让着否则挨了打家里没人能管,我娘骂我爹胡说八道说小师叔疼我还来不及并把你从小到大的食物衣物各种癖好打包誊抄让我全文背诵,娘觉得你七岁之后她就走了十分遗憾此后有我照顾也算欣慰,最后她逼着我在广陵邑炒了三个月你爱吃的菜,看娘那么激动我没敢说被揍的事但一转头她把我户籍册都整理好塞给我了还嘟囔着不知道两个男子的婚书给不给认……”
这一番话宛如晴天霹雳,方涉川整个人跟石化了似的杵在原地。
“我没说是怕你接受不了,”白苏看方涉川脸色实在吓人,低声安慰道,“那什么小师叔你饿吗?我跟娘学了白蟹炒糕,做给你吃?”
“你……休想碰我那两筐螃蟹!”
方涉川嘴唇轻颤,咬牙切齿地丢下这句话,完全没办法面对现实一样,转身拂袖而去。他步速很快,几乎是用逃的,白苏一路跑上甲板才勉强追上:“为什么?不是给我准备的吗?”
“你想得美。”
“可是往年不都是这样吗?我馋了一年了啊。”
“那就继续馋着。”
方涉川逃跑的那个阵仗,哪里是在保护螃蟹,分明是在保护自己。
白苏最后还是吃上了螃蟹,可不是他炒给小师叔吃的。方涉川派了身边的老船员照顾他的衣食起居,除了住的地方离方涉川的房间很远很远,远到恨不能给他挂桅杆上,其他部分与往年几乎无甚差别。
船是小师叔的船,他非要避之不及,白苏一点办法都没有。
直到一天下午,苦闷的少年和机甲人阿甘一同肩并肩坐在船头,海上晨风拂动,他看到有一名纯阳宫道士打扮的人站在九州港口,正远远地望着他。白苏奇怪,疑惑地歪着头看了回去,才发现那人眉目如霜雪,即便被暖光沐浴,依旧透着一股清冷的美感。
“你就是那个跟在方涉川身边的离经?”
白苏想,小师叔身边除了自己哪还有万花谷的人,答道:“对啊,你有事?”
“叫他出来,名剑大会要开始了。”
“好,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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