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戴好面巾，注意保持距离！”
“排队的别挤，让老人和小孩子先进……”
半月后，秦岭，万花谷谷口人满为患。
从前“仙迹难寻”的桃源入口，如今也不知道怎么了，竟能被周边村镇的百姓、南来北往的江湖侠士轻易找到，求医问药者几乎堵住了山谷，挤得跟城里菜市口一般。
方涉川混迹其中，听着周遭痛吟、咳嗽声不断，心里越发焦躁。
他一入秦岭就听说，这一带闹起了怪病，跑了好几个村子都没见白苏的音讯之后，急得跟疯了似的。幸好两日前，再次前往万花谷送信的云漪带回了方苏然的最新回信，他才知道白苏在返家途中救治了一个染疫村庄的村民，并已于三天前引着这些村民回谷求医，以及之后药王孙思邈撤除隐蔽阵法、宣布开谷救人等一系列的事迹。
开谷数日，入谷处拥挤的病患丝毫未减。
方涉川没病，是进来找人的，他一进来，就看见谷口守着的万花弟子一个个累得满脸活人微死，比某些中气十足叫骂打架的病人更应该躺着被伺候。方涉川原本不想浪费他们的精力，可想到眼下人这么多人，个个都忍着病痛排着队，他要是特立独行地往前挤，指不定会给万花添更多的麻烦，便乖乖戴好面巾，跟着排队的人群往前挪。
路上横着一张桌子，是入谷看病的分诊处。坐在那里看诊的小大夫应是连轴忙了几日，这会儿困得额头都快点在了桌面上。但方涉川一上前，那快睡着的人又精准地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脉搏，不等他说话，指尖飞快轻按几下：“唔……嚯，平时脾气挺大的吧？”
听见那微哑的嗓音，方涉川一愣，立即弯下腰、压低了视线去瞧那个困得半眯眼的人——不是他日夜奔袭、远赴千里、苦苦寻找的白苏又是谁！
“肝气横逆，郁结不舒，脉搏跳得又快又急，上火挺厉害，嘴里不得起几个大燎泡啊？这位侠士，什么事给你急成这样？”
白苏摇头晃脑，语调温和得像哄孩子似的，颇有医者关怀地劝他放宽心，却看不见亲师叔怒目圆睁，看不见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连递过去号脉的那只手都本能地攥成了拳。
“你看，又急又急。手别攥拳，放松。”白苏微凉的手掌虚握住他的拳头慢慢安抚，指尖抵着脉搏下压，号着号着，没由来地轻笑一声，“心肾不交，孤阳独亢……侠士尚未娶妻呢吧，怪不得心火燥。不过，这都不是瘟疫的症状，多是你最近熬夜、劳累还有生气导致的。”
方涉川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请问，我熬夜、劳累还有心急，都是因为谁？”
这嗓音熟悉得吓人，听得白苏猛然睁开眼：“师、师叔？！”
方涉川满肚子邪火终于忍不住，拳头“嘭”地一声砸在桌上。
一旁的万花弟子听见这边的动静，连忙跑过来询问情况：“怎么回事？都消消气！小白，这位侠士……是送轻症去还是重症去啊？”
白苏欲哭无泪，在这个时候再见师叔，能不能选“送出谷去”啊？
花谷情势危急，别说白苏等花谷弟子，连方苏然这样不会医术的，也都在花海临时搭建起来的病号帐篷内忙得不可开交。方涉川没机会发他的火，跟师姐打过照面之后，才知道白苏寄出来那求援信本是要让云漪送往万花的，然而白苏对海雕的口令学得稀松，导致刚去过万花的云漪直接将信送到了方涉川手里，才吓得他不舍昼夜地赶来“救人”。
但来都来了，方涉川就干脆选择留下来帮忙。
明明不久前，白苏刚刚表白失败，方涉川也瞎编理由出口伤了人，方苏然夫妇二人也对自家孩子明恋他的事心知肚明了，方涉川跟他们见面那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好在，进了花谷，他就跟拉磨的驴似的忙得脚不沾地，除了搬东西、修帐篷、帮忙打架收拾小贼。
方涉川压根碰不上让他尴尬的一家人不说，就连他听说不少万花弟子累病累倒了之后有些担心白苏，都是夜里挤出点空，偷摸去瞧的。
那会儿，白苏在药房里守着八个炉子同时煎药，累得抱着扇子睡着了。
方涉川眉心一蹙，刚想走进去，便见另一人给白苏披上了外袍，两人对上视线，方涉川才发现那是他那没见过几面却骂过很多次的姐夫。他连对方叫什么都不记得，光知道称一声“白大夫”，白大夫点点头，压低声音说：“这几日实在辛苦，你带小白回屋休息去吧，这里还有我们呢。”
方涉川体力也差不多到极限，点点头答应下来。
可白苏这倒霉孩子，方涉川背起来走了没一段路就醒了。但不知是别扭还是怎么，白苏没说话，只是在他身后一味地扭啊扭的，扭得方涉川不耐烦了，反手就是一巴掌拍他大腿上：“再扭得跟蛆似的，我给你丢下去。”
白苏不动了，语气闷闷地嘴硬道：“那你放我下来。”
方涉川抿着唇，扣住他大腿的手还是一点没松。
他们叔侄之间，总有一种斗嘴不超过三句的默契。方涉川骂他之后，白苏往往只顶一次嘴，往后再有什么不爽都自己憋着。毕竟，他知道方涉川不会真的放他下来。花海的夜晚露气深寒，临时帐篷里病患的痛吟声不绝，气氛又沉闷，又冰冷，白苏这时候只贪恋在小师叔宽阔的脊背间的温度，只想埋首其中，逃避一切。
“小师叔，我好想你。”
白苏静了不消片刻，热气吹进方涉川衣裳后襟里，烫起一片鸡皮疙瘩似的反应。方涉川不自在地把人往上一颠，位置托得高了些，面无表情地装耳背：“叽里咕噜说啥呢，听不清。口水不许蹭我背上。”
白苏也不管，自顾自地低声说：“一开始是上了年纪的阿爷和阿婆熬不住，到后来，哪怕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身怀武艺的江湖侠士……每天都有人要被陆续搬到后山，烧得干干净净。”
“你们花谷弟子，染疫的有多少？”
“大家及时戴了面巾，染疫的还好，只是都累坏了。”
方涉川听了似有片刻安心，点点头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就到家。”
晴昼海的草木被风吹得沙沙地响，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里照得人影攒动，有人远远地望着这边说着什么，方涉川大步流星，不管也不理，一心想着让背上的小师侄回去休息。路过帐篷时，一个拄拐老头儿冒冒失失地走上来，方涉川擦身而过时险些撞上，还脸色很不好地瞪了人家一眼，走得越来越快。
白苏急了，连忙拍他肩膀：“放我下来！”
“矫情什么，回去睡觉。”
“老神仙叫我呢，快放开我！”
仔细听，夜风里果然有低低的呼唤声从那老头那边传来，叫着“小小”“小小”。
方涉川一愣，白苏挣扎着跳了下去，脚步轻快地跑向老人。那老人身披斗篷，除了雪白的须发，夜里根本看不清模样，方涉川完全没认出来那位就是万花医圣——药王孙思邈。
“老神仙，这么晚了就别琢磨药方了，先休息吧。”
孙思邈语调轻缓：“小小，吃了药了没？”
白苏脊背一紧，不大自在地瞟了方涉川一眼，低声道：“现在药材紧缺，我又没病，吃什么药啊？”
孙思邈笑而不语地摇摇头，看似软绵绵的手一下子按住了白苏的肩膀，白苏脸色骤变，登时就僵在原地动不了了。方涉川正看得奇怪，便见老神仙两指一捻，竟从白苏藏在袖中的某处穴位拔出一根金针。
神奇的是，这针一拔，白苏立即憋得脸通红，没一会儿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听你父亲说，你不是还想做我座下弟子么？身体若坏了，还要怎么行医普救？”孙思邈叹气，从怀里摸出一包药材，竟递向了一旁的方涉川，嘱咐道，“这些孩子糊涂，染疫之后不顾己身，施针止住咳状，自以为不露马脚，一味省下药材紧着重症的人用。辛苦你煎好这副药看着他服下，好生歇息一晚。”
方涉川愣了片刻，才抱拳拱手道：“晚辈一定照办。”
老神仙转身离开的下一秒，方涉川立即就给白苏表演了一个瞬间变脸。
他一把攥住白苏的手腕，硬生生地把人扯到了自己身前。白苏吓得直缩手，又因为连连咳嗽几乎没什么力气：“小师叔…喂！”
方涉川眼神冷得能把人冻伤似的，一眼就让白苏噤声。他猛地弯腰，竟是直接将白苏当麻袋似的扛上了肩头，动作粗鲁毫不留情。白苏腹部被坚硬的肩膀顶住，疼得直扑腾。
“小师叔！方涉川……你放我下来！！”
方涉川置之不理，一路大步流星地赶回小屋，毫无怜惜的将肩上的人扔在了床上，脸色阴沉得好像话本里的阴司阎罗：“染疫是怎么回事？给我交代清楚，否则，你知道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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