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整个月都有源源不断的人到万花谷求医,病患的数量和杏林弟子数量已经达到了十比一的恐怖比例,临时病房内已经不能再少人了。因此,大伙儿就算出现了症状也不会说,只是面巾戴得更紧了些,离健康的同门远些、再远些,直到他们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为止。
白苏这些天的确咳嗽得厉害,对比其他同门已算得上活蹦乱跳,他以为没事。
可是药王老神仙的诊断就是金科玉律,他要是敢狡辩一句说是老神仙误诊,方涉川真能给他拎到药王孙思邈面前让他们以医术一较高下。
那他还不如直接被方涉川扇死在这儿好了。
哑口无言,白苏只能装作咳嗽难忍,讲不出话,一张脸咳得通红,圆眼里憋得水汪汪的,还因为生怕传染小师叔,缩在床角,只求装遍了可怜能让师叔心软三分。
但方涉川心肠梆硬,光是双手抱胸站在那看他咳,没有丝毫动摇的意思。等白苏咳到嗓子冒烟、喉咙喷火,偷偷抬头看他一眼时,便眼睁睁看着小师叔抠着他家墙皮,要将那贴满一整墙的珍藏名士画像全薅下来!
白苏心如刀割,偏偏小师叔还挑衅似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最后通牒。
“咳咳咳!咳咳咳咳!!”
白苏作西子捧心状,咳得捶胸顿足,其实是心里在流血。
方涉川没想到这小子嘴这么硬,眼神逐渐冷下来,继续去跟白苏那群纸片儿梦中情人较劲。
没一会儿,纸片如雪花般纷然而落,比它们贴上去时更要零碎百倍。
方涉川实在是狠毒,一旦决定动手,就没想过把这些男人完完整整地揭下来。撕得那么碎,除了对小师侄恨铁不成钢之外,难说没有其他的个人恩怨。
房中不知何时静了下来。
不再有咳嗽声,也没有白苏哼哼唧唧的讨饶。
许是憋不住哭了。
“怎么,终于咳完了?”
方涉川预备好看见小师侄眼泪汪汪的模样,心中反复告诫自己绝不可心软。可他没想到,他一转身什么也没瞧见,床上纸片如鹅毛般均匀堆积,连有人躺过的残影都没剩下。过于寂静的漏夜,只剩低低的窗台边上阴暗扭动试图悄无声息爬走的一只屁股……
方涉川的眼神骤然暗下来,上去冲着那圆乎乎肉多的地方就是一脚!
“啊呀,小师叔——!!”
白苏哀叫一声,下意识就要往窗外窜。
却不想,方涉川勾起脚尖稳稳拽住他的腰带往后一拖,整个人再次被掼回床上,窗户重重落下,“咔哒”一声锁死,彻底断了他所有念想。
“行啊你,先前不是对这些画像宝贝得很么,现在怎么肯抛下他们自己逃了?你这样心无长性,小心日后也没有男子肯跟你。”方涉川刻薄地扯起唇角,见白苏脸埋在被子里又咳个没完,这回再不买账了,“还装什么?以为今天能蒙混过去?”
白苏这会儿被压着胸口,是真咳得难受,而且越演越烈。
方涉川原本不想搭理的,可对方紧抓着他的手,不断指着自己的胸口,眼咳得通红。方涉川想要落下的巴掌不由自主地按着他的后背帮忙顺气,却没想到小师侄咳得浑身无力,还要推开他。
“又闹什么?”
白苏可怜兮兮地咳道:“咳咳咳…传、传染……”
方涉川跟座雕像似的不动,死死压着白苏:“你不交代,我就一直这么对着你。传染就传染,对你来说横竖不是什么大事。”
白苏红着眼眶,告饶似的喊了声“师叔”。
他那背影冷冽的师叔立即被这一声擦亮了引线似的,鞭炮似的炸道:“别叫我师叔,你这天生命里带作死的,今生我恐怕死得没你早,来生得是你做我师叔。”
白苏彻底没招了,认命般地交代道:“……小师叔何必动这么大的气,眼下花海里的药材都快被薅秃了,一份药要煎成两份用。我们年轻力壮的,即便是患病多日也只是轻症,可体弱的一旦染疫就是万分危急。这种情况,你要是我,也会这么做。”
白苏一向服软卖乖,方涉川也没想到今晚闹腾了这么一通之后,招来的还是这白眼狼的小子一顿顶嘴,最后还是压不住声音怒骂道:“我一介铜臭商人,不懂你们的医者仁心。没有药材,最当做的是派人采买募捐,补齐所需,让更多人用上足量的药品。平日里你找我要这要那不是挺会说的,这回怎么不说?只知道克扣自己的,他活了你死了,又有何用?你没有家人?没有人在意你的死活?这些天搬出去焚烧的尸首有多少,不是没有身强体壮的江湖侠士,你怎知下一个不会是你!!”
“姓白的,我真恨不得给你——”
骂到后面,方涉川怒气上头,真想一巴掌抡过去,可看白苏本能地抱着脑袋缩成一团。他还生着病,刚已经挨了一脚了,脸上不知是因为病还是因为害怕,一片苍白。方涉川知道,自己今晚就算是气得升天,也是再舍不得下手的了。
白苏没挨着打,怯生生地抬头道歉:“我知道错了,小师叔。”
又是温软的语调,方涉川心底的那团火跟着一消,说是怒,其实更多的还是惧。
骂了一通,白苏变得尤其老实,吃药也不多话,吃完后乖乖地就抱着怪模怪样的长条兔子枕头躺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方涉川。
方涉川骂人也骂累了,瞪了他一眼,就认命似的给师侄煎药去。
白大夫家里什么都不多,就煎药的罐子一摞一摞。他把老神仙给的药材按方子煎上,心里那团火却没消,手里的扇子给小药炉扇得火花四溅,药煎得过头,药汤更苦了。
白苏自己是大夫,平时喝药一点不遵医嘱,又要嫌苦,又要怕麻烦。
但这回人早就老实了,再难喝也哽着脖子往下咽。
三星望月寂然无声,叔侄二人相对无言,却都彼此挂着一对大大的熊猫眼。
这一遭又一遭地折腾得要命,也是该休息了。
“师叔别睡这里,不然去我爹娘的房间……”白苏捂着嘴低低咳嗽,一双眼只差黏在小师叔身上抠都抠不下来,哪里想让对方走。
方涉川看了白苏一会儿,他天生不死的贱命,当然不怕这疫病。
留吧,怕师侄的心思如同这眼神一般,拉丝似的黏着自己,千丝万缕,牵扯不清;不留吧,凡这孩子生病,小师叔没有不在旁陪伴的,又怕他夜里难受惊醒,寻不到人。
他没纠结多久,便把被子铺地上,和衣躺下。
屋中只有匆匆进来时点亮的一支烛火,明明很累了,方涉川躺下来第一时间不是睡觉,竟是胡思乱想。床榻上,白苏不语,也在一味的摊煎饼。
终于,沉默良久之后,白苏忍不住问道:“师叔,你冷吗?我被子可以分你。”
方涉川没吭声,就有一条花花绿绿的被子软塌塌的从床榻边垂下来。
方涉川一句冷冷的“管好你自己”,那花被就像狐狸尾巴似的“嗖”一下就收回去了。
又过了一阵,连方涉川的胡思乱想都结束了。
白苏问:“师叔,明天去茶室吃泡饭吗?”
再过了一阵,方涉川半只脚踏进了庄周梦。
白苏又问:“你饿不饿,我屋里藏了两个绿豆饼。”
“你饿了?”方涉川耐着性子,怕他真有需求,哑着嗓子理他。
“我没有啊,就是怕你饿。”
方涉川冷笑:“那下回等你饿了再叫,师叔这里自有拳头给你吃。”
白苏:“…………”
白苏抿着唇,幽幽地叹了很长一声,连面朝床边的姿势都转成了朝床里的。方涉川想着这会儿总该消停了吧,结果没一会儿白苏抬起白生生的脚掌在窗台上打着节奏,“滴滴答答”地哼着不知哪里的歌。
方涉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白苏又噤声了。
沉默不到五秒,又是一声刺耳的异响。
方涉川睁开眼:“姓白的,你到底要干什么!?”
“……是床响了,不是我。”白苏委屈。
好气,方涉川开始后悔没有在刚才就抓这小子现行,忍了这么多次就发作了一次还冤枉了对方,实在分不清谁比谁更冤。方涉川叹一口气,问他:“你是不是不想睡?”
“我说‘不’,你会把我撵出去吗?”
被师侄猜中的方涉川觉得把对方赶出自己家属实有点过分。
“你想说会儿话?”
白苏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
“想说什么?”
“……不知道。”
沉默了许久,还是方涉川主动问道:“我听万花谷弟子,多称你为‘小白’?”
“因为我爹是老白啊。”
“……不是小苏?”
白苏想了想道:“我的名字中,‘白’字取自爹爹,‘苏’字取自娘亲,合二为一恰好既是药材,又是食物。或许是因为花谷的人认识我爹的比较多吧,所以花谷的人叫我小白,但小师叔你的朋友都认识我娘,所以我才说叫我小苏的。”
“那医圣为何叫你‘小小’?”
“因为老神仙高寿啊,我爹在他眼里都是‘小白’,小白的儿子自然就是‘小小白’。老人家年纪大,一时记差,之后就一直这么叫下来了。”
方涉川默默点头,竟从敷衍开始听得有些新奇,白苏聪明地将自己分为“小白”和“小苏”,俨然将谷内和谷外生活区分开来。他原以为自己了如指掌的,其实都是属于“小苏”的那一部分,直到来到了这里,才终于窥见了一点有关“小白”的部分——
就如同他眼前的这间屋子,床上堆了不少杂书和玩偶,墙上的字画贴得墙面几乎毫无缝隙。方涉川从前只知道小师侄的屋子乱得像狗窝一般,如今细看,才发现每样东西都有来历,其中画卷一角、两枚海螺、一支削成鲸鱼形状的木雕……白苏表面上平等地爱着所有美貌男子,可那些珍爱的画像,墙上一张也没贴,反而所有“收藏品”都昭彰着方涉川的存在。
方涉川忽然才意识到,他与白苏虽然年年相见,可再久也不过短短数十天。
在其余三百多天的时间里,白苏整理着这些东西,又是如何看他、怎样想他这个小师叔的呢?他竟然一概不知。
“小师叔,我还是想问你……”
良久沉默之中,白苏的呼唤带着一点困倦的呜哝意味,声音很轻。幸好方涉川正胡思乱想没听清,因为这小子下一句完全是图穷匕见的心思:“你喜欢的不是我娘……说那些话,只是为了气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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