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翃藏匿的这户人家主人姓蔡,名士元,虽然在镇上生活十余年之久,看来一名寻常老实的山货小老板,真实身份却是天策暗探,这点连他的妻子都不知情。百里翃之前曾在与江唯秋接洽的过程之中,和他有寥寥的数面之缘,未打太深交道。
四个月前,蔡士元收留了一个饿倒在自家门口的流浪老人。老人痴痴呆呆,又是个哑巴,耳朵也不大中用,终日呆呆愣愣。蔡士元知道假如将他再丢出门,恐怕不过几天又是饿死道边的下场。虽然这般世道,人人过得不容易,他还是不忍心,将聋哑老汉养在家里。
说来也巧,偏偏半月前老人摔了一跤,把头也撞破,从此一病不起。天气渐冷,看看便知道熬不过这个冬天去。正逢百里翃一行人到来,张迁序常常往来镇上知道蔡家情状,便动了李代桃僵的念头。反正那聋哑老汉不与镇民打交道,身体好那会儿至多店门外或后院呆坐晒太阳,剩下的时间就是缩在睡卧的小屋里。百里翃身上带伤正需静养,不如扮成他躲藏镇内,亦不引人疑心。
此刻阳光充沛,蔡士元扶了他在门口的竹椅上坐好,拿个笤帚打扫起屋里门前。八岁的儿子蔡仲安在店前和邻居小孩骑着竹马玩耍,妻子马氏炊煮过后提一筐脏衣,打声招呼便朝镇外小溪那里去了。
这是关林镇在寻常不过的一天之始,成百上千年都是这般宁静祥和,除了街道上不时穿行而过的一队队狼牙兵。
孩童怎知国土沦丧的哀苦仇恨,蔡仲安嘻嘻哈哈地跟伙伴评说路过士兵的模样:“这些当兵好神气,我也要去当兵,以后朝廷给饭吃。”
蔡士元本闷头扫地,此时呼地一帚扫在蔡仲安小腿上:“别跟着胡说八道,家里黄酱没了,拿三个鸡子去张大娘家换半罐。”
蔡仲安吐吐舌头:“我知道,爹觉得要当以前那群兵才好,可是那些没用的家伙不是被打跑了回不来,洛阳的大路边上都吊着那些无头鬼呢!”
蔡士元黑着一张脸,蔡仲安见势头不对,捞着一只瓦罐赶紧跑了。
百里翃安静地看着眼前这对父子,眼底不见一丝波澜。
当夜二人密谈,蔡仲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别往心里去,这孩子……到底不是在天策府长大的,能懂什么?上次跑去跟那伙狼牙兵讨赏,气得我拿起棒子痛揍一场,这才收敛好些。”
百里翃过意不去,劝道:“童言无忌,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两人再说许久话,蔡仲安道别后,百里翃便开始卸除面上假须,忽闻外间似有动静。他不动声色吹熄了灯,做出些脱衣上床的响动,便悄悄藏在床脚。
门被拨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蹑手蹑脚溜到床前,伸手一捞却空空荡荡。他正是疑惑,百里翃从阴影里跳出,手持木棒朝他颈后砸去!
那人噗嗤一笑,头一侧,木棒擦过面颊滑去一边。
百里翃再无动作,反惊讶道:“怎么来的是你?”
谢栖迟已然搂住他,下颌在颈窝蹭了蹭,贼兮兮地笑道:“一来就大棒子砸我,无情无义啊你。”
百里翃嗤道:“正经招呼都不打一个,先往被窝里摸,换谁都一棒子打死你。”
谢栖迟吃吃一笑:“打死了我,你才亏,以后谁能好好伺候你?”
百里翃还要说话,他挽着对方的腰咕咚滚倒榻上,拉过被子把两人卷在一起。
百里翃哼道:“又来这套。”
谢栖迟一本正经道:“外面大冷风刮的,来了不大被同眠还干什么?”
百里翃冷冷一哂:“算盘打得真精。”
他又迅速屈膝撞向那人胸腹间,谢栖迟料到有此一着,八爪鱼似地搂紧对方又赶紧在床榻接连两下翻滚。这样一来二人身体腿脚便被被褥紧紧卷成一束,想踢踹也使不出分毫力气。
“你平时都不小气的,怎么我一来就不对劲了?”
谢栖迟看看已安全,百里翃也不再挣动,方厚起脸皮贴近他咬耳朵:“这种事情嘛,怎么样舒服怎么样来就够了,不要太计较脸面啦。我告诉你,等会儿不如试试……”
百里翃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以前,你可没敢当着我讲得如此露骨。”
谢栖迟拿鼻尖碰碰百里翃的,嬉笑道:“从前是从前,现在咱们都什么关系啦!嗯,绝对不是外人吧?凡事都要商量着来……”
百里翃默默无言,半晌蓦地回了句:“我心情差,不陪。”
谢栖迟闻他音色沉滞,看来果真是撞到了麻烦,只得把动手动脚的念头全数收了回去。他讪笑一阵后松退几分,平躺一边也不说话了。
谢栖迟表现这般老实,百里翃却也欣然,他过了一会儿侧过头:“突然来镇上是作甚么?”
谢栖迟在昏暗中小心摸索,碰到那人指尖,便轻轻按了按:“替屠狼会跑个腿,顺道看看你,天亮前就得离开。”
百里翃并没问他下次什么时候过来,如今局势下,双方各有所属,不该多问。谢栖迟也转开话题:“原本该穆清的差事,不过这些天他精神不大好……”
谢穆清想必还是挂念那桩惨剧,百里翃并不多言:“多劝劝你弟弟,一直消沉总不是好事。”
谢栖迟叹气:“我知道,但先得他自己想得通。对啦,在蔡家住得惯吗?”
“有什么习惯不习惯,就是少说话、别乱跑罢了。”
“那还好,关林镇里狼牙兵虽然不比风雨镇那头来往频密,可隔三差五跑来四处乱逛也挺吓人。你出去少,遇见麻烦自然一并少了。”
百里翃颔首,谢栖迟道:“不知蔡大哥和你提过没,现在新继位的唐王征调各方边兵,甚至还向回纥可汗借兵。如今长安那方战事胶着,但回纥兵骁勇善战,安禄山网罗的一批突厥胡兵里不少都是他们手下败将,恐怕撑不了太久。”
他本是宽慰之语,百里翃却皱皱眉,谢栖迟怪道:“你听了怎么不高兴?”
“……回纥也是番族,习性粗野,我在戍边前辈里听过这一族的传闻。出兵助唐折损人力、浪费粮食,若毫无所获,难道只为义勇的名声?”
谢栖迟笑道:“想太多了,回纥不是一向与大唐交好吗?襄助友邦平乱,是可汗正该做的。我还认识在可汗身边做护卫的同乡呢,他以前就说想来中原瞧瞧风土人情,要是这次真被派来,我带你去见见怎样?”
但安禄山所辖的范阳军旅中聚集的无数东突厥旧部,虽然昔年对战回纥败落,却也为大势所趁而已。何况安禄山又对其严加训导十数载,实堪精锐之名,单论个人战力不见得输下回纥骑兵。且近年朝廷重用蕃兵蕃将,军中汉人乏少历练不提,虽号称十万百万之众,实则内充老弱甚多。回纥纵为友邦,总不成以倾国之力辅助唐国平叛,未来局势依旧难以预料。
所以谢栖迟一番话仅能视作安慰之语,究竟无法开解多少郁结,百里翃一时无言。明教弟子心下不安,被窝里朝他拱了拱,惴惴问:“你究竟怎么了?”
百里翃恍然:“……没什么,不过这十来天闲得慌没事做,总爱胡思乱想。”
谢栖迟哦一声,期期道:“那好,我问句话,别嫌我啰嗦。”
他倏地又收口,这副模样反而惹得对方更好奇:“怎么回事,说话呀。”
“阿翃,伤稍微好些的话,别呆在洛阳了。”
那头气息一滞,谢栖迟干巴巴道:“我不是想拦着你,只是……长安如果被唐兵夺回,洛阳势必是下一个鏖战之地。刀兵无眼,不管谁输谁赢,百姓肯定倒霉。你腿脚好得再快,还是不比过去利索,天策府现在也无法自保,要是一直待在洛阳,我终究放心不下。”
百里翃反问:“那你呢?”
谢栖迟安静片刻,肃然道:“既然身为圣教济世弟子,我自然不能置受苦百姓不顾,独自逃到安生地方去。”
他刚说完这句登时失悔,如此论断,自个劝百里翃离开就毫无道理,果然那人失笑:“义正词严说一阵,当我就该是躲得远远、悠闲度日的懦夫吗?”
谢栖迟唬一跳,差点从床上滚下去:“我可不是那意思!”
百里翃轻轻一挣从被褥中滑脱出来,披件外衣去到桌边,将油灯再度点亮。
他凝视仅有微弱光亮的一小簇火苗:“你留着,我又如何放心?终归这还是唐土的内务,哪有让外邦人为此流血丧命的道理。”
“你说那些话,一定考虑了很久吧。其实世上朝代建立倾覆,往复来回,早是常理。而且眼下看来,大唐亦无必胜的把握……”
谢栖迟首回听到他这般论调,愕然间眼珠瞪得老大,百里翃微微而笑:“觉得我说了一堆丧气话?”
谢栖迟尴尬地不知点头或是摇头,百里翃坦然道:“莫担心,我不是遭些挫折就灰心失落的人。只是今天听到蔡大哥提到小安跑去和狼牙军讨好的情形,不禁想如此拼命究竟为了什么?为了天策府威名?为了替亲友复仇?还是为了对朝廷的一颗忠心?”
谢栖迟怔怔望向他,百里翃坐回榻沿,沉思片刻:“若是赢了,我们仍是英雄,若是输了,大概在后史中便是不识时务的顽愚之辈。被后人提起,非讽即谑罢了,听起来是不是很没意思?”
谢栖迟摆首,又不知该说什么,百里翃嘴角噙一缕薄淡的笑意:“不过后来我总算思量清楚——当年放弃学业投来天策府,不是为了钱财地位,不是为了让人百世敬仰,私心中到底是为了自己。”
谢栖迟隐隐明了话中意向所知,却还是脱口道:“为了自己?”
百里翃拢紧肩头批盖的衣物,淡然道:“人心中所思所欲,唯有正邪之别,正气所使,吸引我投入天策,哪怕日后天策府不复存在,初心终究不改。谁记得,谁遗忘,根本无需在意,己心明白抉择无误,这便够了。”
“就像你信奉明尊会以光明正法慈悲世人、照彻迷惑,我手上并无熊熊圣火,但知世人有苦,应以身挡,这便是我心中的长明之灯。”
他似叹似笑:“你愿意留下,也是有自己的心头明灯吧?”
此语既出,谢栖迟喉头微微哽咽,缓缓张开双臂将那人拥住。
如今,无言胜过有声。
“怎么都好,答应我,凡事共同进退。我还想和你一起在北邙山栽葡萄,一起在青骓牧场放马,也想带你去圣墓山眺望天顶的月色,还有……三生树下看永远不谢的花。”
百里翃眼帘微撩,带着难见的温存之色:“一定的。”
外间咕咚一响,两人一惊,百里翃赶忙扑到桌前吹灭油灯。随后听到孩童迷糊中的咕哝,原来是蔡仲安夜半起来小解,谢栖迟担心这小鬼听到先前一些动静,于是和百里翃一起蜷缩被窝里大气也不敢出。
等到外间无声无息,他不由长出一口气:“这小子怎么不把马桶放屋里,非跑出来……”
百里翃不紧不慢道:“别人家里,你也管吗?”
“我就是怕……”
谢栖迟又咕哝:“有什么好怕的,蔡家知道又怎样?”
他蓦地想起什么,嘻嘻道:“陪你说话好一阵了,心情好些没?”
百里翃莫名:“干嘛?”
“你就说心里舒服了点没有。”
“……好像是吧。”
谢栖迟干脆地翻了个身,把人压在下头:“心情好了就行,我们继续正事。”
百里翃还没说话,他飞速道:“下次来都得猴年马月了,你这么好的人,就忍心让我空手跑一趟?”
随后他以唇把另一人的口结结实实堵上。
等谢栖迟心情愉悦地从卧房窗户里翻出来,都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悄悄溜到篱笆根下正准备翻上去,外边先冒出一个脑袋。
谢栖迟立时掣出匕首,夜间两道寒光一闪,叮一声脆响。刀刃上折射来的光,让骤然交手的双方暂时停下了进攻。
苏则拧着眉头:“黄毛,你来这里捣什么鬼?!”
谢栖迟白牙一咧:“豆丁,你半夜学小痞子翻闺房干啥?!”
“你才痞子!”
“厉害,挺大声啊!再大声些,把狼牙军都引过来就高兴了吧?”
苏则绷着脸收回匕首,低低道:“我来看百里大哥,你滚出来。”
“别看了,他睡得很沉,少去闹人家。”
“你扯谎,他睡觉一向很警醒的。”
谢栖迟意味深长瞥苏则一眼:“总有例外的时候,天一会儿就发白啦,你别耽搁阿翃休息,回去回去!赶紧的!”
苏则气不过还想说话,远远却见火光闪烁,谢栖迟也不忙斗嘴了,赶紧翻出篱笆拉着苏则一溜烟窜走。
他们溜得快,天色微明时早已窜出关林镇老远,苏则被谢栖迟打扰没见到百里翃,路上便说什么也不肯给他好脸色。
谢栖迟悠悠看着他,心道毕竟是阿翃师弟辈分的小鬼头,瞧在他面子上大人大量不计较了,早晚都是一家人嘛。再说今夜得偿所愿正是舒爽,便是苏则如何冷眼黑脸,谢栖迟依旧一副喜滋滋的模样。
荒山四下无人,谢栖迟一边拿刀扫荡开道,一边哼哼疏勒小调。苏则白他一眼:“难听!”
谢栖迟笑眯眯:“你还小,我大人有大量,反正其他人喜欢听就好,对吧!”
苏则听得一头雾水,唯觉这家伙脑子是不是被驴刚踢过。
行经一处陡坡,苏则陡然从断断续续的歌调里听出异样的声音,似乎是谁在附近痛苦呻吟。
谢栖迟立马停住哼唱,持起双刀扑向那音声来源之地。
灌木丛折断了一大片,就在这乱糟糟的断枝残叶间赫然躺着一个百姓装束的伤者。谢栖迟略作打量便猜出端倪——这人应该是失足从坡顶滚下来的。
苏则惶然:“他头上好大的口子,这么多血也不动弹,不会死了吧?”
谢栖迟拿指尖在鼻头一撩:“有气。”
苏则道:“怎么办?”
谢栖迟断然道:“当然要救了。”
略作验看后,谢栖迟方松口气——幸而前天沥沥落了几点冬雨,将山间泥土浸透松软,这摔下来血流得虽多,好歹没撞破头骨要了一条性命。至于是否还有内伤,以及伤重与否,却是一时间查看不出。
此地绝对不可久留,他招呼苏则一道砍了两根粗枝,中间拿藤条纵横缠绕,轻手轻脚把这昏迷的路人移上木架。二人一前一后,抬着伤患欲离开,刚走出没多远便停下。
接下来到底该去哪里?
谢栖迟的盘算是趁此人昏迷之际,到了僻静地方稍作疗治后,送到可靠人家静养。但转念思量自己已于狼牙通缉令上留下姓名,连带画像到处都是,若再不小心遇到村正那家的状况,可不是将旅者一起害死?狼牙军手段凶残,常抢人头夺军功,明晓得伤者冤枉也必定不会放过。
何况这一带前不沾村后不着店,尽是荒郊野岭,除了白日回不得的关林镇,最近一处村落也在五六里开外。山间走动又不比平地上,他们皆有任务在身,总不能耽误两三天时间来照顾对方吧?
他一踌躇,足步便慢下来,苏则因前方瞬间停滞,腰部骤然撞在木架上头,险些一个趔趄。
少年站直身子,眉宇间皆是不满:“黄毛,你呆着干甚么呢?”
谢栖迟当即拉长了脸:“哪学的规矩这么喊人!我有名有姓的。”
苏则鼻孔反得快冲天了,他本来想去探望百里翃,中途被这人摆一道,无奈作罢。此刻心里有气,便也不留心言语。
“谁说有名有姓就要喊的,你不是一头黄毛是红毛吗?”
不提还好,说到红发,谢栖迟当即记起自己那不省心的弟弟,不觉嘟囔:“不管是这边还是那边,怎么小的一个接一个都是不省心的角色!”
苏则听不清他嘀嘀咕咕什么,趁胜追击道:“黄毛,你干嘛不继续走路,挡着我了!”
谢栖迟思量谢穆清,再听这句立刻怒火烧尽九重天,把之前的一点好脾气扫荡得一星不剩。他回转脑袋咬牙切齿:“小鬼头,我可是你前辈的……朋友!再叫乱喊,小心老子蓐光你头发,要毛没毛!”
苏则怔了一回,见他声色俱厉,胆怯地将脖子缩了缩,方再哼道:“你又不是我朋友,先前……不明明都没生气。”
谢栖迟斜他一眼:“刚才高兴,现在不高兴。”
本该这样就算了,偏偏呆头呆脑的苏则追问:“为什么出来时候还那么高兴,走一阵又不高兴?”
谢栖迟全然没料到有这一出,自己先梗了半刻,才低喝道:“小孩子那么多话,别总问些乱七八糟的!”
苏则不过随口一说,瘪瘪嘴再不出声,反倒是担架上的伤者有气无力呻吟了两下。少年蹙起浓眉:“黄……他这样子怕是不好只稍微包扎就丢在路边,要是一直醒不过来,天黑了有豹子窜出来吃人怎么办?”
这话却正说中谢栖迟心事,他长嘘道:“你脑袋还能用啊,我也担心着。可等他醒了,不是麻烦更多?等等,你再敢叫我一声黄毛,信不信我把这担架扔了,有本事自己拖啊!”
苏则半天不吱声,末了歪歪脑袋,转移话题:“我看这位大哥不像坏人,要不带回去……”
谢栖迟手上一抖,差点把人翻了下来,扭转脑袋就开骂:“你头壳坏了!带哪里去,是江将军那里还是屠狼会那里,拖个累赘害大伙都没命吗?”
苏则趁机白他一眼:“这些大道理当我不懂,用你教啊?将军说过事贵从权,这不就是从权的时候!”
谢栖迟窝了一肚子的火,山间道路泥泞,眼看慢吞吞挪了半日,才走出十余丈。耳畔苏则还聒噪不休,他腾一只手出来,揪断旁边一条枯枝攥起,反转敲在苏则脑门上头:“别惹爷爷!”
苏则一闪,梢头只擦过他额头,却在划过颈侧时把里头一条鲜红丝绦挑出来。不知太朽还是怎样,绷了一下便断成两截,一个色彩斑斓的什物从领子里头飞了出去。
苏则叫了一声,竟然把担架一丢,人朝那什物落下的弧线末端方向扑过去。谢栖迟吃这一吓,再被重量一扯,脚底湿泥滑溜,竟然和一头重重落地的担架一起把他踉踉跄跄拽向山坡下。
他也罢了,那伤患摔下去可就完蛋了,谢栖迟顾不上骂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头死死稳住脚步。所幸担架滑下不久就被卡在一棵小树上头,那伤患只被颠动两下,模糊痛吟了几声而已。
谢栖迟正说找苏则算账,耳畔却灌满了一连串惨叫,稍一眺望,只见苏则横倒林间,咕咚咕咚地往底下滚。他一路经过之处地势陡峭,再下去一段坡度骤然消退,竟然成了一处不高却也不矮的土崖。这落下去可不得了,纵然摔不死也得重伤,谢栖迟哪还顾得其他,金索疾速出手,勾爪扣牢树干,借力纵身而去,似一只辗转灵巧的雀鸟。
刚到苏则旁边,山坡已至尽头,少年大张嘴手脚乱舞也不晓得嚎叫些什么。谢栖迟急中生智,一锁链绕于他腰间,同时掣出弯刀,铮地扎入突出岩块间!
苏则只听一串尖利地金石摩擦,火花不时溅起,本能阖目一避。身上陡然又转轻,人却被抛了起来,再落下时却是噗通掉在一块并不坚硬的地面上。他睁眼一瞅,并非土地,而是一屁股坐在谢栖迟胸腹间。
谢栖迟给他压得直翻白眼,苏则赶紧起来,手足无措立在旁边。谢栖迟翻过身,趴在地上吐了几口酸水,抱怨道:“还好没吃早饭,妈呀,居然这么沉……”
苏则再没了之前的桀骜不驯,不安注视他,嗫嚅着:“你……有没有受伤?”
谢栖迟还在冲击余劲里迷糊着:“没有……”
蓦地他省起是谁问话,转眼容色阴沉:“才怪!”
他迅速从地上弹起来,冲到苏则面前,啪一声脆响,少年捂着脸退开。谢栖迟还不罢休,拉住他耳朵一阵死拧:“你想跳崖,自己去跳,山上又没盖子!差点害死几个人,你脑子是猪脑吗?”
苏则脑袋上又挨了几巴掌,耳朵痛得跟快被撕扯下来似的,却只垂首不敢言语。
谢栖迟骂骂咧咧半晌不停,他险些被摔死不说,最后瞬间还怕苏则出事,做了少年的肉垫。如今怨气满腹,哪是一时间能够消退的?
不过看到苏则面颊上的掌印,谢栖迟想想对方到底还是不懂事的孩子,这般年纪正该承欢膝下,偏却早早混迹厮杀战场,思量一阵又心软了。
只是面子还是抹不下,他便板着脸训斥:“刚才鬼叫什么,捡东西而已,哪至于拿命玩?”
苏则低低嗯了声,谢栖迟点点他捏着的东西:“这玩意儿是作甚么的?”
苏则终于抬起头,胆怯地瞄他一眼又埋下去:“我娘绣的荷包。”
谢栖迟立即沉默了。
他已经明白这什物对少年的意义,左右瞧瞧又问:“哦……以后别着急,这东西轻,掉不了太远。再看看身上还有什么别的丢了没?”
苏则手伸进胸口掏掏:“没事,信还在。”
谢栖迟拍拍他脑顶:“那就好,快上去吧。”
上去之后二人皆是愕然,那受伤的旅人竟然醒了,坐在担架上惊讶地瞧着他们。
“你们是谁?”
谢栖迟还在斟酌用词,苏则早就心直口快地答话:“我们是路过的驿夫,你不小心从山道上摔下来,被咱们救了。”
那伤患二十来岁,国字面孔黝黑,手足粗壮,大约不是农人便是常做力气活的工匠。他疑惑地望着谢栖迟:“那你们能送我去关林镇吗?”
谢栖迟与苏则交换一个眼神,徐徐答道:“关林镇不顺路,我们还有事情,等下先送你去附近农家住着吧。”
那人便也不说什么,由着苏谢二人将他重新抬起,路上行了一会儿,他也渐渐恢复了精神。谢栖迟打听来,他叫徐铁栓,本是在关林镇附近做工的铁匠,前些天家里有事回去一趟。折返时因疲倦困乏,不小心跌下山坡,被谢栖迟捡回性命。
途中歇息时徐铁栓自是千恩万谢,还想拿些身上的银钱酬谢,被谢栖迟死命拦下,当今世道谁都不好过,钱财当使在要紧处。徐铁栓被再三推辞,只好作罢,却仍满怀感激道:“这大恩我永世难忘,二位以后路过徐家坳,莫忘记来寒舍坐坐。”
带着一个伤者行进缓慢,夜中时无奈歇息荒野,好在有干粮饮水,却也不至饥馁。谢栖迟正分给徐铁栓食物时,苏则避开一边查看信件,这一瞧脸色也变了。原来封套给撕破一个硕大的裂口,露出里间几行字迹,依稀是溪北矿山、葵字营等数语。
苏则沾点唾沫,试图把卷曲的信封捏回去,徐铁栓好奇瞅了瞅。少年虽觉得这般村夫必定不识文字,出于谨慎还是将密信赶紧塞进怀里。
谢栖迟默默咀嚼干粮,徐铁栓也自从皮囊里饮水,忽然不远不近地瞧了半天。谢栖迟觉察到那目光,一低头,原来是右上臂处的衣料破开,之前老妇人咬痕底下,隐隐有金色光华,那来自他的纹身。
徐铁栓并没有任何异样表现,纵然有疑惑,毕竟他是被自己所救。谢栖迟暗忖反正隔天就分开,天南海北的,也不怕闹出什么是非来。
睡到半夜,苏则趁徐铁栓直扯呼噜之际,悄然摸到谢栖迟身边,小声道:“百里大哥在蔡……”
谢栖迟一把按住他的口,压住嗓音回道:“有外人在还是谨慎点,明天再说。”
苏则心道应该没什么吧,不过他还是顺从地挪回了自己的睡卧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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