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母后逝世后,云谧虽然常常梦见她,却从没有昨夜那样清晰,宛若生前。
当初她和外祖母的那番谈话,云谧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如今却字字句句言犹在耳。是母后泉下有知,来提醒他莫要孤注一掷吗?
可是,母后,你还未曾为我铺下退路就仓促离去,又岂能要求孩儿履行您的遗愿?生为人子,若只为自己苟且贪生,不为枉死的生母报仇,活着又何其可悲可笑?!
云谧深深呼吸,忍下心头的愤恨酸痛,待眼中神色平静如水,才轻轻推了推身畔的五弟,“岫儿,醒醒。时辰到了,该起床准备去书房了!”
待云岫慢慢睁开眼,云谧便率先下了床。
春枫和秋樱听见动静进来服侍。
“殿下可觉着冷?”
这是与六年前那日一样的大雪天,但屋里没烧地龙。一盆炭火燃得还算旺,不断地驱赶着从四处溢进屋内的寒气。
“不冷。”虽然屋内并不如何暖和,但云谧自小被他娘呵护,精心养育,体格康健,并不惧冷。
“我冷!”云岫还在赖床。比起云谧他确实更加畏寒,从小严冬时节就爱来和他太子哥哥挤被窝。如今长大些了,不再局促于毓秀宫,有了自己的住处,吃穿用度都宽裕起来,却还是频频到这愈发冷清的东宫陪伴云谧。云谧便也纵着他,兄弟俩这些年冷暖与共,云谧待云岫便也愈发亲如胞弟。
云谧穿戴洗漱后对仍缩在被窝里的云岫道:“你快些起罢!我先去趟书房,等你一同用早膳。”
云岫纳闷,他太子哥哥何时这般好学用功了?
云谧来书房实则并非为了做功课。他打开一只金丝楠木雕花的匣子,取出里面厚厚一沓泛黄的纸张,整整八十六张,上面全是谢晦当年帮他抄写的诗:
緜蛮黄鸟,止于丘阿。道之云远,我劳如何?……岂敢惮行,畏不能趋。……岂敢惮行,畏不能极。饮之食之,教之诲之。命彼后车,谓之载之。
当年当日清早他去取自己抄写的十几篇诗文时发现了这一沓纸,霎时心中惊喜感动油然而生。但最终他并未将这些一道交给先生,而是私藏起来。一是他当年虽然懒散,却并不愿做欺瞒师尊之事;二是,当他拿起这份心意时,忽然之间好像读懂了这首诗所蕴含的厚重情谊,让他倍感珍惜,不忍交出。
而今六年过去,在这些风刀霜剑环伺的时日里,他更加体会到了何谓“畏不能趋”“畏不能极”,自己便是那踽踽独行的苦旅人,步履维艰,不知何时可以抵达应往之地。而谢晦,待他始终一如往昔,时时宽慰他勉励他,甚至为他不惜得罪赵皇后和二皇子。锦上添花者众,墙欲倾时仍全力帮扶者寡,这份深恩,何尝不是“谓之载之”。
云谧深嗅一息纸张上残存的墨香,又珍而重之地将之放回匣内,再落锁安置。
用早膳时,云岫脸色渐红,竟是不知不觉间就发起热来。他自小体弱,几度重病,云谧担心他病情不稳,便让他不必去学堂了,留下卧床休息,又命人速去传太医。待太医来看过后,云谧好生嘱咐了下人一番,这才出门去。
雪停了,晴日无风。澄明无垠的蓝色天幕与雪色无瑕的大地遥相映衬,显得在其间行走的人愈发渺小微茫。
云谧被封太子多年,按先时惯例,应当在学过经文诗书后便与众皇子独立开来,设专所,命专人教学经世济国之道。但皇帝似乎忘了此事,他如今便还和众兄弟们一样,日日前往资善堂。
云谧到时,谢晦已经到了,随手递给他一个还温热的纸包,云谧立马打开来,里面是几个小小的酥饼,不同馅儿的,甜口咸口都有。云谧闻香便知这是东市宋娘子做的。他母后当年待字闺中时跟着宋娘子学过厨艺,最得其真传的便是这五色酥饼。云谧打小爱吃,且只爱吃他娘做的。母后走后,也只有宋娘子的酥饼还有几分记忆里的味道。
云谧取出一块蜜薯馅儿的,一口咬下去,面饼的韧包裹着蜜薯的糯,麦香充斥口鼻,清甜萦绕舌尖,他不由笑道:“好吃!”
这时,当今继后赵皇后的亲子二皇子云蔚与他的伴读,即谢晦的堂兄谢朗也到了。谢朗往这边瞥了一眼,二皇子则目不斜视不发一言地直接去自己位置上坐下了。
云谧亦不理会他们,只顾细细品尝手中的美味。酥饼掉渣,谢晦便拿了帕子放在手心,替他接着。
谢朗远远又瞥来一眼,冷笑一声,心中对谢晦这侍从般的做派颇为鄙夷,随即又幸灾乐祸起来。讨好又如何?一朵明日黄花,如今表面看着还光鲜亮丽,但没了根基,迟早失势衰败。
谢晦不知也不关心谢朗的内心波折,待云谧吃完一块酥饼把剩下的收起来后,他便拿过云谧昨日的功课,细细看了,笑道:“不错,殿下文采愈发好了,立意亦新颖且高远,臣拜服。”
云谧也将他的看了,笑回:“还是你的文章更胜一筹。且依我看,五郎必然是又藏了锋,否则,岂止一筹,我们这些堆词叠句在你的锦绣珠玑面前,实在不堪卒读。”
“殿下不宜妄自菲薄。”谢晦道,“殿下文章确实好。不过,臣读来仍觉有一二可润色之处……”
两人交流之际,其他皇子、王孙、伴读子弟陆续来到,一一落座。
不久,今日首堂的讲课先生也到了。
见礼毕,俞先生道:“本堂课有一题要议,即是主客之辨。便从‘温人之周,周不纳’切入,诸位可有高见?”
云谧名分上仍是太子,在座不论心中有何想法,表面上仍要以他为首,做做样子。他若不开口,其他人也不会抢先出风头。
是以,云谧略加思索后,率先道:“温人辩才不错,但其说法不堪细思。不过是言语中有吹嘘周君之意,令周君大悦,得以脱身罢了。主客有别,不可混淆。”
太子发了言,其他人便开始各抒己见。
谢晦向来是先生不点名,绝不先开口,云谧对此议题无感,抛砖引玉后并不打算深入阐述,遂也不再多言,因此他二人只是听着。
俞先生时而引导,时而点评,堂上气氛热烈。但众人多还是赞同云谧的观点,略有异议也只是旁逸斜出,并没有从根源上反对,只是比起云谧的三言两语,他们条分缕析,旁征博引,更加滔滔不绝。
不赞同的声音亦有,云蔚道:“温人以客之身份自认为主,看似荒谬,实则令人敬佩。周乃天下正宗,温亦是周之领土,何故温人不可入周?周吏不信其君为天下之君,温人却仍奉其为天下之主。可见温人对正统维护之心何其诚挚,于天下势利之见中,独显其正直与真心。”
此说一出,先是俞先生赞许其独有高见,立意不俗,接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赞叹。还有人状若无意地向云谧这边觑来。
云谧自然是无话可说,此时赞同或反对都不是明智之举,幸好他也不屑这风头,更不欲理会云蔚这一明褒暗贬的冷箭。且让对方的矛头落空便是。
但有人却偏要穷追不舍。
待众人吹捧声渐落,云蔚便向谢朗使了个眼色,谢朗领会,起身高声道:“一个失了国土龟缩一隅,不过是徒有虚名的君主。一个无家可归四处奔走,实则是为了生计随意认主的小人。客不是主非说自己是主,主是小主却信自己乃天下大主,何等愚昧可笑之人!却还沾沾自喜,自诩高明,更是厚颜无耻,贻笑大方。”
话音落,满堂鸦雀无声。
俞先生四下环顾,见无人再言,讪笑道:“此题便就此打住。”也没有再留就题写文的功课。只是翻篇讲起其他内容来。囫囵讲完,收了书卷便匆匆而去。
此时已是午膳时间,众人纷纷起身去学堂旁的食堂用膳。谢朗紧跟在云蔚身边,周围簇拥着一群人,如众星拱月。
云谧和谢晦落后几步,沉默缓行。
不知云蔚说了什么,前面的人哄声大笑起来。
谢朗于其间高声道:“一条丧家之犬,以为认了个主,就可以狐假虎威了!妄图用抬高别人的做法来树立自己的地位,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谢晦脚步一顿,云谧却忽地拔步而去,怒气冲冲地挤开那群人,拳头一挥,直接揍了谢朗一个趔趄。谢朗还未站稳,便又有拳脚接二连三地落在他身上,直揍得他捂头捂脸惨叫不已。
“皇兄,不可!”其他人不敢抵抗云谧,云蔚却不畏他,直接出手阻拦道,“我们不过是继续之前课堂上中断的议论罢了,皇兄何顾发怒,更何必不顾身份地与我这小小伴读计较?”他嘴里说着谢朗,目光却投向了谢晦。
云谧嗤笑一声,“小人口出恶言,本宫教训一下有何不可?”说完不待他们辩解,直接回身拉了面上神色复杂的谢晦,大步离去。
在他们身后更远的地方,三皇子云弈的伴读楚润笑道:“好一出主仆乱斗的戏。”
云弈面色如常,“主猖则犬嚣,仆忠则主惜。太子性情之人,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热闹过后,可能就要更加冷清了。”
午后资善堂的讲课继续进行。谢朗却不见了踪影。
云谧见谢晦面有忧色,心知他那堂兄定然是回府告状去了。他倒不担心自己,反正皇上早已不把他这个太子当太子,但也不能为这一桩小事直接把他废了,左右情况也不会更糟了,怕什么呢?只是谢晦回去后必要受一番指责。
他们谢府如今的当家侯爷是谢晦的祖父。谢侯爷膝下三子,长子即原本的世子便是谢晦的父亲,可惜当年谢世子随先帝巡疆时遭人暗算,英年早逝。次子是续弦所生,即谢朗的父亲,自小机敏,能言善道,深得谢侯喜爱。是以,长子去后谢侯始终没有请旨为谢晦封世孙,而是一拖再拖,心里的打算早已人尽皆知。
爱屋及乌,对谢朗这个孙子,谢侯也极是欣赏喜爱。更兼之如今太子势微,在他心里,谢晦这颗子算是废了,而谢朗则登上了二皇子的大船,从龙之功已是囊中之物,自然是谢府未来的顶梁柱,是以轻谢晦而重谢朗的偏心从来毫不掩饰。谢晦没了父亲,母亲性子温婉,是以他在谢府受的委屈不比云谧在宫里吞的苦楚少。但他们会面时并不多说各自辛酸事,反而欢言笑语多。两人同样境遇,性情相投,再有多年伴读情谊,不是亲兄弟胜过亲兄弟。
而宫外,谢朗一身狼狈回府,将今日种种添油加醋地对家人说了。他娘张氏便哭闹着要进宫去找赵皇后,谢侯拦住他,道:“此事涉及太子,娘娘怕不好管。”
“父亲顾忌的是,是儿媳鲁莽了。但难道咱们就这么忍气吞声了?我儿白受了这等耻辱!”
“自然不可就这么算了!待本侯进宫去觐见圣上,让圣上评评理!”谢侯目光沉沉,胡须直颤,命人立马备车,换了衣裳就登车往宫里去。
皇上对老而无能的谢侯虽不如何待见,但在这废嫡之事上两人的心思是不谋而合的,且他对谢朗之父及谢朗本人也是看重的,谢侯这一状告来,他便立刻口谕身边太监去资善堂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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