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皇帝派来的人带走了太子,众人便都开始无心学习,心思各异,纷纷交头接耳地说道起来。
满心沉重的谢晦在一众低声碎语中听见三皇子云弈的一声轻笑,也不是幸灾乐祸,倒像是无奈又无聊的叹息。
待似于无意间与谢晦对上目光时,云弈道:”这鸟唧唧雀喳喳的,实在烦人得很,楚润,咱们走吧。你自回府,我去看看我皇兄如何了。”
等云弈走远了,身后却传来快步追赶的脚步声。
“三皇子,请留步!”
“有何贵干?”云弈停步。
谢晦跑得急,没有择路,靴子上全是雪泥。发丝被风吹乱,脸也在寒风中变红。与他平日里端正沉稳的模样大为不同,云弈看得新鲜,打量的目光里隐含笑意。
谢晦虽赶上了人,但到了面前,他却不知道要托人说些什么。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必须要嘱托的,便只是将云谧没吃完的酥饼交给他,“这是太子落下的。若您去东宫见着他,烦请帮忙转交。”谢晦躬身作揖。
“行。”云弈笑回,“今日地湿脚滑,谢郎慢走。”
云弈边赏雪景边缓步慢行,走了近半个时辰才到东宫。恰好遇见从皇帝那儿回东宫的太子。身后跟着几名侍卫。
云谧被皇帝好一番训斥,又被罚禁足半月,抄《四书》三遍。
但他心中无甚波澜,并不后悔今日揍了谢朗那一顿。此时他脚步沉缓,看似难过,其实不过是在思索着如何为谢晦解围。他料定谢晦回府后肯定会受他那一家子的气,这些日子怕是不好过。既然谢朗说他“狐假虎威”,不把这威风坐实了,岂不可惜?
当下见到三弟云弈,二人兄友弟恭了几句,却都是客气话语。待拿到了谢晦托云弈带回的酥饼,云谧脸上的笑容这才真实了几分。他方才还暗暗恼怒,父皇传他传得急,竟是把这些给落下了,心中可惜得很。现在失而复得,自是十分欣喜。
云弈只将他的情绪看在眼里,并不多说什么。二人在东宫门口分别。
云谧一进宫门,后面的朱漆大门便轰然关上了。此后这门半月内不再打开。
云岫之前就听说了下人传回来的消息,一直心急如焚地等在东宫,不肯离去。这会儿亲眼见着了云谧好好地回来了,听他亲口说出且无大碍的安慰,心中总算安定了几分。
“那此后半月我岂不是不能再见皇兄?”云岫还是觉得委屈,为他自己,更为他皇兄。
云谧揽过他仍显稚嫩的肩膀,轻抚着他单薄的脊背,说道:“天寒地冻的,你也不要跑来跑去了。我替你告了十几天的假,你就在自己宫里待着。身体舒服时看看书写写字,不舒服时就多休息。等我解了禁,咱们再一块儿回资善堂。”
云岫知道这是皇兄替他安排好了的,以免他不在时,自己在那边受排挤。心下感激,又安心不少,抱住云谧贴了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地从后院侧门出去了。
谢晦此时也回了府。一家人都在等着他。
他的母亲冯氏先迎了出来,拉住他想直接回自家院子,被紧追出来的侯夫人叫住了。
谢晦被喝令跪在厅堂正中,前面是他祖父,继祖母,叔父叔母,四个人,四双眼睛,四张嘴,八只手,他们看着他,指着他,骂着他。他一动不动,不还一语,脸上既不见愧色,也不显委屈,好似他们的愤怒与斥责皆与他无关。只是母亲在一旁默默垂泪,这泪无声无息地流到了他心里。
七嘴八舌骂了一通的四人终于歇了气,预备再给予他一些真正能令他身痛心痛的处罚时,太子口谕到了。
“太子口谕,先时皇后娘娘留下的庄子太子已近一年没去看过。有一处庄子更是娘娘生前亲自去采过桑织过布的,侍奉娘娘的几个老人出宫后也都安排在那儿,非比寻常。眼下连下了多日大雪,不知庄子上情况如何,老人们可都安好。近日太子不便出宫,此事并不放心交与其他人,因此特请谢五郎替他前去巡看。太子已备好马车和日常用具,当下即可出发。归期待定。请侯爷夫人和大奶奶不必担心,命五郎最贴身的一二下人跟随即可,其他太子自有安排。”
于是,如有冰水从天而降兜头浇灭了正在弥漫的硝烟,厅内霎时冷寂无声。只太子派来的人跟随着冯氏的指点前前后后忙碌一番后护卫着谢晦出了府。
府内怒气未消的四人大眼瞪小眼,拍桌捶椅地颓然坐下。
良久,谢二爷才冷笑道:“这还真是秋后蚂蚱护上了田里泥鳅。”
他妻子孙氏附和:“可不是,都自身难保了还强出风头!”
侯夫人道:“咱们且看他日!”
谢晦坐上云谧安排的马车,在母亲的目送下直往城外去了。
出城后道路泥泞难行,人烟喧嚣渐远,繁华景象渐无。除了进城出城赶路的人,只见一些收割后的荒田和流民临时搭建的聊以遮风挡雪的草棚。
谢晦支起车窗,任寒风扑面,一路看过那些瑟缩的身影和麻木无神的面容。来时心间压抑的情绪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长而轻的叹息。
此情此景之下,他又想起了父亲当年拖着伤体残躯回家见他和母亲最后一面时对他说的那番话。
“晦儿,为父走后,你不要衔恨度日,更不要被一些有心人消磨了自己的意志。这侯府不过方寸之地,水浅舟大则难行,你要去寻更广阔的天地,那才配得起堂堂君子的胸襟。日后若有造化,能得明主礼遇,就竭忠尽智,造福万民。若朝廷无以立足,不如抛却这蝇营狗苟,一身青鞋白袷,游遍四海八方,在天下人中做一个最自由之人。为父无需你扬名立万,无需你继承遗志,只愿你不枉为人,不负累余生。”
字字句句刻骨铭心。
但在谢府,他总是被一些父亲口中的“有心人”激起心中的愤懑与戾气,恨不得舍了自己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可是,父亲的谆谆教诲又怎敢抛却,怎敢忤逆?
父亲终究是对的。如今水浅风息,浑浊之中小人作祟,阻碍之下寸步难行,不如敛翅息羽,等待风起云涌之时。若那时大翼已成,则可莫之夭阏,扶摇直上。若此生无好风相助,则不若去往广莫之野,虽无所用,亦无困苦,一生逍遥游。
如此想来,心绪重归宁静。
车马紧赶慢赶,但才走至半路,暮云聚拢,天色已暗,又飘飘扬扬下起雪来。旅人迎着风雪继续前行,半个多时辰后终于颠簸着来到庄子里。
谢晦不欲在夜里劳烦众人,便只草草吃了点东西填肚,大致洗漱了一番就睡下了。
比起舟车劳顿沾床就睡的谢晦,云谧却睡意全无,于是命人高烧灯烛,往小炉子里添了碳火,上头温着酒水。
备好这些后,他叫人都去睡觉,自己就着炉火慢慢消夜。
自斟自饮了几杯后,窗响了一声,紧接着寒风袭来,一个身影穿窗而来,矫健落地后反身关窗。
“你来了!”云谧的声音平静之中仍带着欣喜,“坐罢。”
来人眉高鼻挺,面容冷峻而英姿勃发,坐在这暖阁之中却如坐于军帐之内,仿若随时可横刀立马,挥师迎敌。
但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往后我也许就不便来与殿下饮酒了。皇帝要派人去箬山行宫,此人**不离十便是我了。”
“可是太后那边的侍卫要换首领?为何偏是你?”
“昨日张琦被廷推为漕帅,那边的侍卫长原是他心腹,也请命一同上任。这位置便空缺下来。新任的兵部侍郎上言说我在宫中劳苦多年,应当升一升了。”
云谧一声冷笑,“新任兵部侍郎,不就是如今中宫那位的族兄么?你去箬山便是明升暗贬,他为何要害你?难道是你我交好之事被人发现了?”
“并非如此。在此之前,二皇子便已多次示好于我。”
“他想笼络你,没笼络上,所以记恨你,设计让你远离皇宫?”
宋霆颔首,“他数日前给我下了最后通牒。”
云谧痛饮一盅,愤愤然道:“你武艺高超,谙熟兵法,又一身忠肝义胆。如此人才,不任你为一方将领去开疆守土,却先是将你困于这小小皇宫,甚而派去那荒郊野岭,辜负你一身本领,满腔热血。这是何等愚昧与自私!”
宋霆不语良久,只是缄默着将云谧亲自为他斟的酒一饮而尽。
两人各自又喝了几杯,宋霆才翻出一个药囊交给云谧,“三公主说是她亲手做的,托我转交给你。她听五皇子说你最近浅眠多梦,这是安神的药囊,可以助眠。”
云谧的脸色这才有了些松动,“你倒是肯替她跑腿传话。就连咱们第一回喝酒的契机也是你替她给我送她外祖父秘制的金疮药。”
那是云谧曾经历过的最难熬的时光,母后逝世,他悲愤当头,冲动之下做了许多不顾后果的事,被皇帝狠狠惩戒,还险些被废黜了太子之位。虽然因种种原因,他暂且保住了这身份,但也着实受了一番皮肉之苦。
那时宫中除了云岫,就只剩三公主还肯亲近云谧。当时她在东宫外探头探脑时被宋霆发现。在这位面色沉冷语气严厉的侍卫面前,当时尚且年幼的三公主被吓得泪水涟涟,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前来探望皇兄想送药与他的事一一交代。
谁知宋霆面冷心热,既是被小姑娘的眼泪洗软了心肠,也是同情太子,于是夜里翻墙送药进东宫,和云谧结下了倾盖如故的情谊。
宋霆也随云谧的话语回忆起当年的事,他道:“举手之劳罢了。”
云谧又调侃他:“云蔚笼络你,或许也不过是想要你将来能够略施援手,同样是举手之劳,你却宁愿去守山也不肯点头答应。”
“可为之事才是举手之劳,不可之事纵然动手之时不费吹灰之力,在此之前却难以逾越自己的良心。我知晓二皇子将来要我所为乃是我所不能为,因此宁愿远离也不能应允。正如我可以坦然坐在殿下面前与您饮酒交心,乃是我深知这份情义并不会被殿下利用。”
云谧一笑,“可说不准,也许哪天我想借你的刀使一使呢?”
宋霆亦笑:“我的刀只挥向它觉得当杀之人。”
“那我敬你,刀之所向,不负锋芒。”
杯盏相击,酒液飞溅,落入炉中,沸声滋滋。
尔后夜深人醉,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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