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云谧睡到日上三竿。
谢晦倒是天方微明时便醒了。他本不欲张扬,谁知得了太子吩咐的庄头和以前皇后宫中的一个得脸老嬷嬷都领着众人前来见礼,郑重其事的态度如同太子亲临。
几乎每一个在这庄子上有些地位的管事和伙计都向谢晦单独回了话,将庄子上的各项事宜巨细无靡地跟他汇报得清清楚楚。
谢晦听说这庄子上田地房屋和人员牲畜都无损伤,便略放心了些,只待午膳后便亲自去巡看。
秦庄头自己随从谢晦出行,又带上自家的几个子侄,都是姜家陪嫁的家生子。李嬷嬷年事已高不便在大寒天里出门,却也派了随身伺候的一个管事娘子带着三五个腿脚利索办事得力的婆子一同跟去。
这一路谢晦看得细致,问得得宜,众人心中因太子缘故而心生的几分敬意愈发真挚,对这位公子爷由衷佩服起来。
待人有礼,对农事也颇为了解,甚至还肯躬身下地去细察水土,这就很难得了,更难得的是还非常关心他们的冷暖温饱,亲临庄户屋宇,看房梁墙瓦是否稳固、被褥衣裳是否保暖、柴薪炭火是否足够。凡此种种,不厌其烦。不愧是他们主子最信任看重的人。
按云谧的意思,谢晦在庄子上待了近半月,除了前几日分别巡看了各个田庄外,此后的七八日时光每日里都只是和从前在家中休沐一般,读书写字,练习骑射拳脚,还和秦庄头的几个子侄去山里打了一回猎,去湖上冰钓了几桶鱼。比起在家时,倒更加自在几分。
待回城那日,除了来时的马车,李嬷嬷还给他另外备了两辆车,拉着庄子里的产出满载而归。
谢晦回城这日恰逢云谧解禁,他人才刚进城便被传唤去了东宫。
云谧抄书抄得肢体麻木,心如止水,得到谢晦亲自捕猎的野味和鲜活的湖鱼,又得了李嬷嬷精心做的一件狐裘,心情总算阴转晴,留谢晦用了晚膳才亲自将人送出东宫。
待谢晦回府时,已是戌时。日里拉回来的那两车吃用物品已有下人按他的吩咐搬去了他和母亲的院子里,半点没有分给其他人。
次日,谢晦照旧去资善堂伴读。朝廷上却有御史参了他一本,直言他不敬不孝,罗列了多条罪状,其中就包括他在寒冬之时不侍奉病中祖父,久不归家,对长辈不管不顾,满载而归却不孝敬长辈一二,只顾自己受用等等。
这罪状细节详实,是谁提供的内幕不言而喻。
不孝之罪一旦被人搬上朝堂,便已是高高提起,至于放下是轻是重,就看皇帝与百官如何定夺。
没有实职因而不常上朝的谢侯今日也站在了勋贵之中,等着看皇帝如何发落自己这个不孝孙。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却道:“谢晦出城乃是奉太子教令去巡看先皇后留下的各处庄子。带回来的特产亦是太子所赠。姜皇后在世时便对五郎赞许有加,这份恩赏他得之理所应当。既是皇家所赠,便无转赠之理。此事事出有因,并非五郎不孝。”
有皇帝这番合情合理的解释,又搬出了先皇后来,满朝文武自是无人再敢有所异议,只一径赞许皇帝体恤臣民,念旧怀恩。
这正中皇帝之意。当年他操之过急,让爱妃即使当上了皇后也留下话柄。本欲废储之事更是让他险些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史笔昭彰,倘若留下污迹,便是遗臭万年。他要清清白白地流芳百世,他的皇后与将来继位的儿子也当清白留名,所以须得徐徐图之。这等不痛不痒的小事,若小题大做,必受人诟病,不若因势利导,博得美名。
今日狼与狈各行其道,臭味未能相投,谢侯如意算盘落空,出宫时本就不如何挺拔的身形更显佝偻。步落石阶时,脚下打滑,顺溜下十多级台阶,直直摔进被众人踩成湿泥的黑雪之中,顿时头破血流,被人扶起来时又发现已脚崴手折,皇帝便赏一抬轿子送他出宫去了。这一遭下来,装的病变成了真的病,谢侯在轿子里气得险些把自己的胸口也捶骨折。
这边皇帝心情颇佳地下了朝,来到赵皇后宫中。
本朝中宫例来皆是凤仪宫,但姜皇后故去后,凤仪宫空置下来,赵轻曼继位后也未曾搬入,只把原来居住的嘉懿宫改建一番,更名为青梧宫。凤仪宫摘牌,青梧宫迎主,这皇宫中的冷暖气候彻底变换。无名无主的屋梁之下、庭院之中,成了燕子和草木的乐园。
而这青梧宫则人来人往,连庭前的鹅卵石都比别处更圆润而明亮。
金碧辉煌的殿内,四公主云容正与皇后说笑,见父皇来了,忙起身迎了上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便笑靥如花地将他虚扶着送到皇后身边,娇俏道:“论理,这会儿女儿该走了,但今日却有事要与父皇说一说。”
“何事?”皇帝笑问。
“这事母后已应下了。”云容看向赵皇后。
赵皇后慈爱颔首,替她说道:“容丫头今年得了几个手艺绝伦的园艺师傅,竟是在这冰天雪地里把她那宫殿侍弄成一个花团锦簇的园子。既有这般美景自然不当辜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容丫头想送些帖子到各宫各府去,邀些宫里的兄弟姐妹和小时候一起玩过的各家公子小姐们来一同赏花,喝茶叙旧。”
皇帝略一沉吟,道:“虽说是美事一桩,但如今容儿毕竟长成了姑娘家,那些公子小姐们也长大了,再聚于一宫之中玩乐怕是不妥,那些个御史恐怕又要有话可说了。”
云容挨着皇帝撒娇道:“父皇,女儿晓得分寸。届时各处守卫安排妥帖,男女分席而坐,出不了岔子。再者说,本朝因先祖与父皇开明包容,民风比之前朝又有不同,只是赏花品茶而已,何以惊动御史?女儿听说大姑母待字闺中时还女扮男装和叔伯们一同出宫去打马球呢!到如今大家只赞大姑母年轻时英姿飒爽,更胜须眉。”
皇后也在一旁帮忙说话:“陛下放心,臣妾会替容丫头周全此事。且宫中好久不曾热闹了,中秋那会儿因着太后忽然病重的缘故家宴都取消了。您又下了旨意,北方各处雪灾连绵,竟是连除夕也要简办。咱们耐得住冷清,这些孩子们却正是爱热闹的时候,一年到头被拘着也不好过,正巧趁这个机会让他们去玩一玩,何乐而不为呢?”
耳畔温言软语不断,皇帝被说得毫无招架之力,便也笑着应允了此事。
待云容心满意足地离去后,皇帝拥着赵皇后道:“容儿非你亲生,你却待她这般宠爱怜惜,不愧是做了国母的人了,比从前更宽容仁爱了几分。”
赵皇后依偎着他含笑低回:“容儿虽非臣妾亲生,但她是苏妃跟陛下的爱女。苏妃与臣妾自闺中时便相互认得,臣妾身份低微,一众姑娘里唯她待我还算和气。陛下可记得臣妾方进宫时处处不如人,时时胆战心惊,亏得她耐心宽慰,多加维护。容丫头也是个贴心懂事的,臣妾没有亲生的女儿,容丫头经常来跟前与臣妾说话解闷儿,若臣妾有个头疼脑热的,更是衣不解带地侍奉左右,端茶倒水殷勤得很,倒是和亲生女儿无异了。若是那些只在臣妾跟前做做表面功夫的,臣妾便也只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皇帝绕着她的秀发,温声道:“你倒是不说虚话,朕就喜欢你这份真情真性。”
皇后脸上笑容愈发温柔甜美,风韵不减当年。相伴十余载,她已深谙伴君之道,皇帝喜欢什么爱听什么,她了熟于心,信手拈来。
其实这宫中哪里那么多真情实意知恩图报?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当年她有姿色,得皇帝欢心,云容母妃后家得力,她在宫中位份高,两人不谋而合。如今她贵为皇后,云容舅家早早依附于赵家,云容母妃也对自己顺服拥戴,云容更是待自己敬爱如母,且对二皇子敬重更胜太子。两宫休戚一体,将来云容下降,其夫家又是一大助力。如今她自然乐意宠着这位毫无威胁只有潜力的小公主。
皇后嘴角轻轻勾起,心中忖道,待这赏花宴办起来,或许又能拉拢一批年轻人的心呢。
东宫。
云谧看着手中这张撒金粉、贴干花、写着秀美小字的请帖,心中微微酸痛。
母后爱梅,他也曾于冰天雪地中折梅相赠。但母后说,水寒花骨痛,与其攀条折枝插于瓶中,不若让它们长在枝头,随自己的造化开,随自己的造化落。
怜花之人却在梅花最盛之时香消玉殒。她开得寂寞,谢得匆促,造化又何曾珍惜过她?
如今,有人逆造化而行,造了这隆冬盛景,他不愿去见,却又想去一见。
怕见梅花,却又被这请柬上的幽幽梅香所牵引。
有时候,物是人非最折人心肠。但若还有物是,在其跟前念及故人,纵然伤怀痛心,也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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