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天我肿着眼睛出门,皆逆荒坐在餐桌前吃早饭,看到我时欲言又止,我也不太想解释怎么回事,只当做没看见。去厕所拿热毛巾敷了敷,只求今天上班的时候不要太明显。
昨天入职后公司给我分配了一个带教小哥,人还不错,至少比面对皆逆荒时让我感到轻松。就是今天皆逆荒好像没什么事干的样子,隔三差五来我们部门查岗,阴着一张脸在工位上扫来扫去,部门同事小声聊天,说谁惹他了。
我:……
反正不是我。
下班前带教小哥邀请我一起去食堂吃饭,我刚想答应手机就响了两下,是新办的工作微信,锁屏中间横隔着一条白底消息。
皆逆荒:我在地下车库等你。
谁?我吗?可惜现实生活中不能发表情包,不然我真的要像那个猫一样指向自己:哎?我吗?我吗?
行吧你是上司你最大。
千般犹豫万般纠结,全都怪我海投的时候没有擦亮眼睛,仔细看看清楚本集团老总的名字为何如此熟悉,是不是在皆逆荒的监护人联系手册上看到过。大概因为这些年刻意的寻找都没能找到踪迹,所以渐渐不抱希望,后知后觉才发现人类那句“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哲理。我站在车旁,不知道自己该坐副驾驶还是后座。要是后座像是我在支使他,要是副驾驶……好像不太好吧,不是说只有关系亲密的人才能坐副驾驶吗?
我正纠结的时候副驾驶窗户被放了下来,皆逆荒穿得比昨天更骚包,差点闪瞎我的眼:“上车啊。”
我惴惴不安地坐上副驾驶,憋了半天道:“那个……是我有什么工作做错了吗?”
他的声音听上去心情不佳:“没有。”过了会儿又补了一句,“跟我一起吃饭。”
我们两个人坐了个很大的包间,菜都是他点“的,我兴致不高地戳着盘子里一棵青菜,皆逆荒转过来一道菜:“怎么不吃?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为他还记得之前我喜欢什么而庆幸,还是提醒他我们俩现在的关系说这种话也太过暧昧,两相权衡之下,我挤出一个自以为得体的笑:“我现在不太喜欢了。”
我自觉做得滴水不漏,但皆逆荒的脸色瞬间变差。时间对于熟悉事物的磨损程度让我心惊肉跳,当年我自诩和他熟悉到心有灵犀,但现在我绞尽脑汁憋出来的话却好像一次都没能让他满意。
所有了如指掌只不过是对方想让你了如指掌,心有灵犀只是热恋中的男女蒙蔽自己的假象,不断地放大巧合,腾挪调整,就成为了独一无二灵魂伴侣的佐证。
但我失去了这个资格,于是现在的皆逆荒就像周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我可以看见他,却没办法看清他。
我的妖精朋友都说我在人类社会混久了,把脑子都混坏了,老爱想这些有的没的,喜欢就上啊,藏着掖着不痛快。
我说不上来,但还好也没有规定妖精必须心直口快。
我离开他只用了一天。我忘记他却用了许多年。
“他一定很强大吧。”
我犹豫着摇摇头。
“那他一定很可靠!”
我继续迟疑地摇摇头。
“那他是特别聪明?”
我依旧摇摇头。
朋友松懈了力气垂下肩膀,有些费解地问那你到底有什么忘不了的。
我想我也不知道。
爱情只是一瞬间,而我在爱上他之后的每个瞬间都会思考那到底是哪一个瞬间。
哪一个瞬间。我不能再轻而易举地遗忘他。
因为既见故人又回故国,房间的熟悉陈列太容易把我拉回到那段岁月,甚至怕一不留神推开门就看到当年的皆逆荒毛燥着头发朝我走过来,从背后搂住我问几点了,昨天说好今天陪我一起打游戏的。环境对生物的影响是巨大的,那些我以为已经消散了的过往重新聚合,在我的梦境中汹涌而来。
原来没翻篇。
原来一直在。
梦里我们俩还在学校上课,我师父和他师父不对付,虽然嘴巴上不说,但是我们作为徒弟也能看得出来。答应皆逆荒表白的时候,我想,我们俩算不算妖精界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没想到一语成谶,最后的结局与那个著名悲剧大同小异,我确实是有点乌鸦嘴在身上。我在黑暗里翻了个身,一抹脸一手冰凉。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不得不过去。必须过去。
那个时候皆逆荒的手腕上满满当当,手链手环橡皮筋,我的和他的一起混着都戴在他手腕上。他总是不愿意去剪头发,夏天的时候天热,就拿皮筋把后脑勺的头发扎个小啾。
我们俩不在一个学校,我们学校操场角落处的铁丝网坏了,他从他们学校后门走几步就能从那个洞里面钻到我们学校。
我问他为什么不干脆飞过来算了,反正人类的围墙高度对妖精来说翻越还是轻而易举的。他啧一声说仪式感懂不懂,谈恋爱必须得要仪式感。我说什么仪式感,钻狗洞的仪式感,我可不干。
他说不钻狗洞也没见你主动来找我。语气委委屈屈拈酸吃醋,跟个小媳妇似的。
切,哪有女孩主动找人的啊,太不矜持了。我翘着两条腿在天台边上下晃来晃去,皆逆荒看了会,伸出一条腿来勾我。
“你欠不欠啊!”我锤了他两下,他嘚嘚瑟瑟说一点儿都不疼,我哼了声说我是没用力打,少看不起人了。“那你为什么不用力打啊?”他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凑过来,我脸红了红,我才不告诉他呢。
我从梦中醒来,月光像小河一样自窗台流淌进卧室。我下意识去摸床头柜上放好的杯子,手指有些微微的颤抖。
我梦见了遗憾,梦见了无能为力,梦见有人离开了我。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连日来的多梦让我精神不佳,皆逆荒看起来倒一贯的生龙活虎,他在瓷盘边嗑开一个鸡蛋,漫不经心地说今天公司有点事,他要提前去,可以带我一起。我愣了片刻,一时间思绪翻涌,低声谢绝道,不用了,我坐地铁。
半晌,皆逆荒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平心而论,他是个好妖精。我没有在发好人卡的意思,因为皆逆荒显然已经对过去那段感情经历释怀了,否则按照他的性格,当年被断崖式分手的他遇到始作俑者,不刻薄刁难已经算是手下留情,遑论如此安宁地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然后语气平静地问要不要一起上班。
至少我做不到。
比如说刚刚,我忽然想要脱口而出,你还喜欢我吗。
好在我及时截断那股冲动,并在还没来得及反悔时夺门而出。
只要不说出口,就还能自欺欺人地放下前尘往事向前看。
因为我所奢求的已经不可能了。
什么多年重逢**,都是小说里写的看看就行,现实生活里谁会一直喜欢多年不见的初恋女友,能在茫茫人海中认出她的脸都算对方记性好。
我顺着人流走出地铁站,汇入千万个上班族之中,如同汇入大海的一滴水珠,掉进去就认不出来。
午饭时分,皆逆荒的信息又发送到我的手机: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犹豫了很久才敲了敲门,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进。进去的时候我发现另一个部门的经理鬼镰也在里面,他们部门的人都比较怕他,说他是笑面虎。我进去后鬼镰将目光投向我,又投回皆逆荒,在我们中间转了几个来回后一脸诡异地笑着走掉。我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急急忙忙从上到下打量了自己一番,发现没有出现诸如穿反衣服的可笑问题才放下心来,皆逆荒说别管他,他天生就长这样。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
办公室桌子上放着两个饭盒,一个蓝的一个粉的,应该是有约会。我有点局促地站在他桌前,希望可以允许在走廊外的长桌上加班,我实在不想当电灯泡。皆逆荒咳了两声说,你吃饭了吗?
“还没。”
“一起吃吧。”他指了指饭盒。我有些错愕地指着那个粉色的饭盒,胸腔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跳动:“这是给我准备的吗?”
“谁说的。”他把那个粉色饭盒抢在怀里,“我就不能喜欢粉色吗?我不喜欢那个饭盒,太丑了,影响食欲,你把它消灭掉。”他一本正经地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不太习惯被他用这样具有压迫感的眼神逼近,下意识抿紧了嘴唇,有点拿不准他究竟想做什么。
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他对我余情未了,这种念头每每冒出来时都会被我及时打消,成年人最忌讳自作多情,妖精也一样。
可是,为什么。
高管办公室都设置在大楼阳面的房间,此刻窗外阳光被窗纱过滤了刺眼的一部分从他背后倾洒下来,由他为中点劈成两半,我站在他的影子里。
所以,为什么。
我总是在某些不可以刨根问底的事情上异常执拗,其实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世间最多的是“想多了”。
我沉默着坐下吃饭,夹菜和吞咽声被我控制到最低,想尽可能降低自己在这样凝滞的气氛中的存在感。在网上看到过很多妙语连珠的和前男友重逢的段子,没有一个像我这么古怪。
没有恨,又不像爱。
我静静咀嚼着时光在我们两身上投下的大片空白。
恋爱的时候我们也经常一起吃饭,皆逆荒说我晚上一放学就见不到影子,非要中午见我一面。为了佐证自己论点的正确性,他还特地学了个成语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说每个周末之间隔了五天,一天就是三秋,五天就是十五秋,如果中午不见面,相当于十五年才见一次面。我说好了好了,再说下去牛郎织女都没咱俩惨了,人家一年还能见一次呢。
后来中午一起吃饭就成为了固定活动,我躲开人群跑去操场的阴面拐角,这里有个被紫藤花遮盖住的小小空间,谁也不会发现我们俩在这里。
他上的是贵族学校,他师父给他谈下来的名额,我苦哈哈地被师父压着跟人类学生一起内卷,每天都被课业折磨得不像个妖精。皆逆荒在自己学校食堂打两份饭菜拎过来,果然贵族学校伙食就是好,我嚼着排骨不住点头:这个排骨可太排骨了!
皆逆荒从兜里翻出几个橘子,剥干净皮后分一半塞进我的嘴巴。我鼓着腮帮子被他投喂,他说你玩过植物大战僵尸吗?你现在特别像里面的豌豆射手。
像你个头。我狠狠踩了他一脚。
我慢慢嚼着盒中的饭菜,飞到九霄云外的意识慢慢回笼,眼前的画面从当年的紫藤花园变幻为眼前的蓝色饭盒和会客桌,我抬起头,看他正在往嘴里猛塞米饭。
这米饭这么好吃?
吃完饭路过茶水间的时候看到几个部门经理凑在一起,好像在打什么赌。我还没走近就被眼尖的发现,几个人三三两两走开,一点八卦也没听到。
晚上回家的时候不期然又遇到皆逆荒,他停车在路边说好巧。我想的确是巧,可这巧合未免来的太晚一些,如果能早些年,早些时间,也许现在就是另一番光景。
可惜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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