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辰时正刻(8:00),开封府内院已盈满肃整之气。展昭一袭绯红公服,身形挺拔如松,正与张龙、赵虎细细交代后五日城中巡防轮值之事。他声音沉稳,条理分明,手指于摊开的汴京街巷图上点划,将何处需加岗哨、何处商贾密集需倍加留心都吩咐得十分详尽。
“……城东巷近日常有强人收‘平安钱’,赵虎,你明日起多带两班轮值,辰时三刻便去……”
展昭话音未落,却见回廊尽头疾步行来一人。来者内侍装束,身着石青色圆领窄袖内官常袍,步履虽紧,落地却几无声息,正是官家赵祯身边的近侍、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
张龙、赵虎立时噤声,展昭目光微凝,旋即收手站定,拱手为礼。
“张大人。” 展昭问候,声音听不出波澜。
张茂则回礼,眼神扫过张龙、赵虎二人,神色是惯常的温和中带着一丝不容轻忽的肃然:“展护卫,官家有谕,命你即刻入宫觐见。”
展昭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沉声应道:“卑职遵旨。” 他转向张龙、赵虎,未竟之言已无需赘述,只一个眼神交汇,两名开封府的老班底立时会意退下。
“展大人,请。”张茂则侧身微让。
步出开封府衙,早有青布油壁小车在门外等候。车驾沿着尚显清寂的街道,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均匀的轻响。车内空间不大,二人相对而坐。待车行平稳,张茂则抬眸看向端坐一旁的展昭,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体己的意味:
“今日早朝……颇不平静。”
展昭心中一沉,抬眼静待下文。
“御史台几位言官,还有兵部李侍郎,抓着‘府衙威严扫地’大做文章。”张茂则略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御座之下的唇枪舌剑,“话里话外,直指包大人驭下不严,治府无方,更影射其……好刚使气、擅引江湖人入朝,以致纲纪松弛。”
展昭置于膝上的双手指节微微绷紧,下颚也线条收紧,喉间不易察觉地滑动了一下。
“包大人素性刚正,自是为你和开封府据理力辩,直言江湖人亦有忠义赤胆,府衙行事光明磊落,无不可告人。”张茂则微微摇头,叹道,“然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官家如何说?”展昭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张茂则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官家一直听着,未置可否。及至那些言官说得口干舌燥,把那闹事之人斥为‘逆贼’、‘狂悖之徒’,恐其效前朝田虎、王庆之流祸乱京畿时……” 他顿了顿,似在模仿御座上,官家温和中带着一丝无奈的语气:
“官家忽而笑了笑,叹道:‘依朕看,此非叛臣逆党,分明是闹性子、耍脾气的顽童!’” 张茂则学着赵祯的声气,竟将那份带着君王俯视又似有隐晦调侃的意味抓得极准,“此言一出,满殿皆静。官家又道:‘些许顽性,众卿不必再议。’遂将此篇轻轻揭过。”
展昭心中一块石头稍落,却又旋即悬起。官家轻描淡写压下了朝议,但绝不会就此罢休。张茂则此时传达这番话,既是安抚,亦是暗示风浪并未平息。
“虽是暂时压下了,”张茂则果然话锋一转,“然事涉朝廷体面。官家罢朝后,独留包大人于福宁殿说话,同时也……命我速来传召展大人。”
车马驶入了巍峨的东华门,穿过层层宫禁,展昭在张茂则引领下步入垂拱殿旁的一处暖阁。此间布置清雅,不似正殿威仪压人,壁上悬着一幅崔白的《竹雀寒汀图》,显出几分疏离的文人意趣。阁内燃着宁神的香,包拯身着紫色公服,脸色沉毅,已先一步立于下首一侧,正与端坐于罗汉床上的赵祯说着什么。见到展昭入内,包拯止住话头,目光带着无声的关切。
“臣展昭,叩见陛下!” 展昭几步上前,撩袍屈膝,深深叩拜在地。绯红官袍铺在冰凉光滑如镜的青金石方砖上,显得格外刺目。
“起来说话。”赵祯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平和温润,听不出喜怒。
展昭起身垂手而立,不敢直视天颜,余光中只觉那身着明黄轻便常服的帝王身形端凝,面上是一贯的宽和,眼神却如深潭。
“臣,有罪。”展昭再次抱拳躬身,声音低沉却清晰,“府衙遇袭,皆因展昭江湖旧事羁绊未能妥善处置,以至累及衙门威严,惊扰圣听。一切罪责皆在展昭,与包大人及开封府同僚无涉。恳请陛下责罚!”他再次跪下,姿态恭谨却透着坦诚与承担之意,
短暂的沉默。暖阁内唯闻香炉中香丝丝袅袅的轻响。
“……起来。”赵祯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
展昭依言起身。
“你口中那‘江湖旧事’,必定牵涉一位非比寻常的人物吧?”赵祯的目光悠然地落在展昭脸上,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没有丝毫盘问的凌厉,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说说看,是哪家少年英杰,有此等胆魄闯入开封府禁地,又玩出这般令人侧目的花样?”
“陛下明鉴,”展昭心头微紧,官家虽未明言,但这份了然让夜闯开封府的幕后之人已呼之欲出。他谨慎措辞,却也无法再隐瞒,只得禀明:“此人乃是江南淞江府陷空岛上,结义排行最末、江湖人称‘锦毛鼠’的白玉堂。”
“白玉堂?”赵祯轻念了一声这名字,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只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仿佛仅仅是听闻一个新名字。
展昭继续奏报,言辞却比之对包拯言及五鼠时更为端正克制:“白玉堂与其四位兄长——钻天鼠卢方、彻地鼠韩彰、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并称‘五鼠’,居于淞江陷空岛。其兄弟五人各有所长,在江湖上颇有侠名。陛下,白玉堂率性放肆惊扰天颜,理应重罚。”说到此,展昭下意识地收紧了下颚,”但还请陛下念及他未及弱冠,难免意气用事,饶他一回。此事归根究底还是展昭未妥善处置江湖旧事,所有罪责,展昭愿一力承担。”
赵祯静静听着,不置可否。待展昭语毕,他才缓缓开口,目光从展昭身上移向虚空一点,仿佛在望着整个浩瀚江山:
“江湖侠名...”他重复着,语气平平,却让展昭心头莫名一凛。
“展昭,”赵祯唤道,目光重新聚焦于他所信重的护卫身上,“范卿(范仲淹)早朝所言边费冗兵、豪强兼并、农苦役重之积弊,包卿想必也与你说过几分。西夏人铁骑叩关甚急,西北边军士卒枕戈待旦;东南虽富庶,却也因土地事,百姓流徙、怨声渐起。” 他的声音不高,每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此等时节下......”
赵祯话锋一转,语调微冷:
“江湖中人,尤其是那等身怀绝技者,不识大体,为一己意气便可闯入京城衙门、视朝廷法度威如无物。此为侠义、为江湖快意恩仇,还是凭恃武力,任性妄为?此风若开,让天下那些苦盼官府主持公道的黎庶如何作想?让那些本就存了不轨之心的叵测之徒又如何作想?让边关浴血、苦守军纪的将士又如何作想?” 接连数问,赵祯语调不疾不徐,甚至不曾提高声线,然其词句间所涉及的“后果”,却如山峦般沉甸甸地压向展昭。
这是比直接降罪更为沉重的敲打!展昭额角已有细微冷汗,心知官家忧虑的已是深层的根基与秩序之危。白玉堂这一闹,触及了帝王最深处的敏感神经。
“臣……知罪!”展昭深深躬身,愧疚更甚。他未曾想到白玉堂的一意孤行,竟会将问题引至如此宏大的、关乎国本的层面。
“陷空岛,淞江豪强……”赵祯指尖轻叩身侧的紫檀小桌,似在思量,“那白玉堂,年不及弱冠,便有夜闯开封、设下精妙机关锁、令尔等一时束手之能?”他像是自问,末了竟也流露出些许难以掩饰的、混杂着好奇与复杂之色的欣赏,“倒真是……少年可畏的人才啊。”
此言一出,不仅展昭心头剧跳,就连一旁的包拯,眼神也微微一闪。
未待展昭开口,赵祯那深潭般的目光似乎做出了决断:
“既是人才,如此散落江湖,终究非大宋之福,亦非百姓之福。”赵祯的语气恢复了决策者应有的平静与不容置喙,“此子既有绝艺在身,与其任他生事、留为祸端,何不……收归朝廷,为国所用?”
他看向展昭:“朕意,将陷空岛‘五鼠’,征入皇城司,与展护卫你同品秩(正六品),供职于开封府,可襄助包卿,也为朝廷效力,正一正纲纪。你看如何?”
展昭闻言,脑中嗡的一声。收编五鼠?!
“陛下!”展昭急声抱拳,再顾不得许多,“陛下宽仁惜才,臣感佩万分!然……然江湖中人,素来行事多凭一腔意气。若骤然尽数收编,恐非但不能约束其行止,反而……反易因其行事不合礼节规矩有损官府颜面” 他言辞恳切,额头已见汗,“恳请陛下三思!”
阁内再次陷入静默。香的气息似乎也凝滞了几分。包拯垂眸静立,仿佛泥塑木雕。赵祯深深看了展昭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他竭力维持的平静,直抵其内心深处对江湖人士那份复杂的“回护”。
“哦?”赵祯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意味不明,“依你之见呢?”
“臣斗胆,”展昭深吸一口气,“白玉堂虽为首行其事者,然其年少,意气最盛,亦最是桀骜难驯。其四位兄长阅历较丰,性子也相对沉稳,深谙江湖道义,自有管束之力。”他迅速权衡利弊,“此番事件,终是白玉堂一人所为。且若只收编罪魁祸首一人,其兄长为顾全大局,或更愿从旁监督、约束其行。如此……既可令其知国法尊严不容亵渎,亦可将其置于开封府看管之下,磨其心性,将其绝艺导入正途,为朝廷效力。至于其四位兄长……留于淞江,亦可安地方、惠乡里。”
赵祯沉吟不语,手指在紫檀小几光滑的边缘缓缓摩挲,目光则在展昭紧绷的面容与包拯沉静的身影间流转。良久,那摩挲的手指停了下来。
“也罢。”赵祯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君威,也隐含宽厚,“便依你所奏。”
他一锤定音:
“传旨:江南淞江府陷空岛白玉堂,少年技勇,虽行莽撞,念其初犯,且未及弱冠,特开恩赦其惊扰开封府衙、毁坏公物之罪!”他语气微顿,看向展昭,目光如电,“责尔展昭,代朕好生管束教诫!”
“即刻授白玉堂‘带御器械’之衔。”命令明晰坚定,“属皇城司,俸银……第一年比照常例减半,小惩大诫,第二年恢复常例。即日到开封府办差,供职于包卿麾下!听凭开封府调遣!”
“命他好生收束心性,体悟国法,以彰其才,为朝廷、为黎庶之安宁效力!若有差池,”赵祯的目光从展昭移向包拯,威严隐现,“尔二人,同领其咎!”
“臣,领旨!”
展昭与包拯齐声应道。这一句领旨,字字千钧。展昭心头五味杂陈。
“去吧。”赵祯神色复归平淡,仿佛只是吩咐了一件寻常公务。
“臣等告退。”包拯与展昭躬身退下。
展昭跟在包拯身后,自暖阁侧边的小门退下,步出暖阁时,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他才惊觉背后官服内里,已被涔涔冷汗浸透一片。阁内沉郁的香气渐渐被宫苑内清冽的清晨气息取代。他最后一眼回望那暖阁洞开的门扉深处,珠帘晃动间,帝王明黄色的身影在书案旁安然落座,执笔批阅,方才那席关乎江湖、庙堂、青年才俊命运的议论,似乎从未发生。
他随着包拯的身影,肃然转身,循着内侍的指引,一步步踏入那晨曦渐染却依旧幽深的大内官道,向着宫门方向默默行去。他握了握腰间的三尺青锋,步履沉稳如旧,心中却是百念俱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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