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熔金,将浩浩汤汤的淞江水染成一片赭红交织的暖流1。一艘小巧的乌篷船,劈开粼粼波光,向着江心那片葱郁岛屿驶去。船尾只一位老艄公摇橹,橹叶拨水,发出“欸乃——欸乃——”的悠长节奏,衬得江面愈发开阔静谧。
展昭着一身藏蓝素色布袍,抱剑独自立在船头。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野草清香扑面而来,卷动他衣袂飘飞。他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陷空岛轮廓,心中并无办案缉拿的肃杀,反而因这辽阔江面上黄昏的安宁,生出一丝久违的畅快。岛岸线曲折,可见大片绿意盎然的梯田如碧玉台阶般依山势层叠而上,其间点缀着疏朗的屋舍,炊烟袅袅,偶有清脆的童谣和几声犬吠远远传来,竟是一片生机勃勃、自给自足的世外图景。
那摇橹的老艄公,面色黧黑如古铜,布满风霜褶皱,一双眼却明亮精神。他见展昭气度不凡,又非岛上熟面孔,便主动攀谈起来,一口淞江土音浓厚,却带着朴实的热情:
“郎君是头回上我们陷空岛吧?”
“是。久闻陷空岛五义侠名,特意前来拜访。”展昭颔首,回首礼貌地注视艄公。
“嘿,那可是贵客!别看我们这岛小,靠着卢大当家、几位爷的操持,日子可安稳着哩!”老艄公话语间满是自豪,“就说这水上营生吧,以前没个章程,风浪无情,死人是常事。如今可好,有蒋四爷管着!”
“蒋四爷?可是翻江鼠蒋平?”
“正是了!”提起此人,老艄公眼睛更亮了“四爷那身板,您怕想不到,精瘦精瘦的!可往水里那么一钻,嘿!比那江里的白条鱼还快还灵!甭管多急的漩涡暗流,他都能摸得门儿清!”
老艄公摇橹的手势都带上了几分敬意:“四爷不光自己水性好,更有一副活菩萨心肠。他领着大伙儿凿了好几条小船坞,避风躲浪。最神的是他那双眼睛,看云头,看水色,看风势,准得很!出不出海,啥时辰出海,他一句话,咱们听着,准保平平安安!前些年淞江府发大水,别的地方船翻人亡的不在少数,咱们岛上的船,听了四爷的招呼,早早靠了岸,就破了点船板,丁点儿人没伤着!”说着,他脸上流露出由衷的感激,“大伙儿都说,咱们这陷空岛的水路有福气,遇上蒋四爷,那是妈祖娘娘显灵,给咱们派来了亲儿子护佑呢!”
展昭默默听着,心中微动。那翻江鼠蒋平,江湖轶闻中多是其水上功夫了得、神出鬼没,行事亦正亦邪。此刻从这老船夫口中听来,却全然是一位深谙天时、熟络水文、心系渔民安危的能人。
乌篷船轻轻靠上一处石砌的简易码头。船身微顿,展昭稳住身形,轻巧踏上潮湿的木板。夕阳余晖将码头、船只和岸边的茅草渡亭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几个半大的孩子正蹲在码头边,用小网兜捞着水草里的小鱼虾,嘻嘻哈哈的笑声在暮色里分外清脆。
“谢过老丈。”展昭向老艄公致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远处一片喧闹声吸引。
那声音来自离码头不远的一处缓坡。坡顶赫然伫立着一架巨大的木质器械,其形制之大、结构之繁复,远超寻常农具。筒车旁围拢着十几个农夫打扮的汉子,正冲着坡顶方向发出阵阵由衷的欢呼和赞叹。他们的目光焦点,是一个同样穿着粗布短褐、裤脚卷到膝盖、脚下蹬着草鞋的少年身影。那少年身形挺拔,一条乌黑光润的马尾辫利落地束在脑后,随着动作在空中划出几缕潇洒的弧线。他双臂肌肉绷紧,正奋力摇动一个巨大的木制转轮。夕阳勾勒出他专注的眉眼和紧抿的唇线,汗珠顺着他俊朗的侧脸滑下,落入衣领,沾湿了鬓角微卷的发丝。
随着他有力的摇动,转轮缓缓启动,带动了一根粗壮结实的麻绳。那麻绳犹如被赋予了生命的巨龙,开始沿着既定的轨道盘转游走。绳身上每隔一段便牢牢固定着一个粗大的竹筒。当绳索下行至坡底一方用青石围砌的清澈蓄水池时,竹筒没入水中,瞬间便吸饱了清泉。
接着,在绳索的牵引下,盛满水的竹筒稳稳地、一节一节地向着坡顶攀爬。竹筒上升的过程并不算快,却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充满力量感的节奏。阳光透过竹筒间的缝隙,洒下跳跃的光斑。当最前端的一个竹筒抵达梯田的最高层时,不知是绳索的角度变化还是竹筒本身的巧妙设计,筒身如同被无形的手扶正,自然地向前倾侧!
哗啦——!
一股清冽的、在夕阳下闪烁着碎金光芒的水流,从竹筒中倾泻而出,精准地注入坡顶那一片干渴的田地畦垄中!水流落地,激起细小的水花和泥土微湿的气息。
“成了!成了!”
“五爷!转起来了!真的转起来了!”
“以后这坡顶的地可好浇多了!”
坡上的农夫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有的激动得跳了起来,有的拍着大腿笑得合不拢嘴,更有几个老农,望着那奔流入田的清泉,眼眶竟微微泛红。他们世代在此耕作,深知引水灌高田是何等艰难、耗费何等巨大的人力心血!此刻,这不可思议的器械,竟将这“天高水远”的难题,如此神奇地解决了!
“嘿,那就是我们白五爷!”旁边的老艄公并未离去,也跟着乐呵呵地眺望着,对展昭努了努嘴,语气里满是与有荣焉,“那筒车,就是五爷照着古书琢磨出来的!2先前试了好几次,总是差那么点意思,要么绳卡住,要么水倒不干净。五爷是个倔性子,拧着眉头硬是琢磨不透,嘿,您猜怎么着?”
老艄公一拍大腿,声音拔高了几分:
“五爷二话不说,扔下活儿就奔京城去了!说是找更全的书!大伙儿还以为他是寻个借口去汴京寻那劳什子御猫打架哩!”老艄公说着,自己也笑了,“谁成想,他真是去买书的!这不,回来没几天,就在这儿捣鼓上了!嘿,真成了!这脑瓜子,真是菩萨赐的灵光!”
展昭远远看着坡顶那个被汗水浸透衣背、被欢呼的农人围在中间、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又得意笑容的白玉堂,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白玉堂千里奔赴汴京,只为泄心头那口“御猫”之气。那府衙的机关锁、诡异的鬼火、挑衅的战书,无不显示着少年人的狂悖与任性。他此行本是带着几分愠怒,前来“缉拿”这胡闹的祸首。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像是无声的雷霆,重重击在他固有的认知之上。
一个为了改进农具灌溉之效,不惜远赴京城寻找更详尽图籍、不惜一身泥泞埋头苦干、会因解开了某个机括难题而如此开怀、因农人得利而如此骄傲的少年……他心中那个“锦毛鼠”的形象,在暮色里重组,变得陌生又……鲜活动人。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展昭胸中弥漫开来。这情绪里有惊异,有触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感觉……开封府的闹剧,此刻被这架吱呀运转、泽被梯田的高转筒车,映衬得竟有几分荒诞。
他此行身负圣命,是要将白玉堂“拘”回开封府治下。此刻,看着那坡上被农人围在中心、笑容舒展如这淞江晚风的少年,展昭的脚步反而迟疑了。他没有立刻上前亮明身份,而是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向村落深处缓步而行。
路旁的屋舍多为竹木结构,黛瓦粉墙,虽不甚华美,却透着整洁与用心。家家户户门前或栽桑麻,或垦菜畦,鸡犬相闻,一派自足景象。
行至一处院落外,忽听得孩童欢快如银铃的笑声乍起:
“通啦!通啦!爹!娘!韩二爷带人挖的地道真通到牛娃家啦!”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童,一身灰扑扑的泥印,像只小土猴般从正在翻修、尚露着新土墙基的院子里兴冲冲地蹦跳出来,小脸上兴奋得通红。
院内忙活的汉子停下手中的木槌,抹了把汗,脸上并无苛责,反而透着一种憨厚的满足与放心:“通了就好!往后串门子消夏,再不用顶着毒日头在晒死人的地上跑了!真得好好谢谢韩二爷!”
院外几个纳凉闲聊的老者也凑趣笑道:
“是啊,二爷这‘彻地’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领着咱们一锹一镐挖出来的地道,四通八达,又凉快又安全!”
“可不是嘛,前年江匪摸上来那回,家里婆娘娃娃往地道里一钻,躲了个严严实实,待官兵到了才出来,一根头发丝儿都没伤着!”
“韩二爷啊,心思细,手艺好,就是话少,一门心思都琢磨在这些实处上哩!”
展昭脚步微顿,将乡人的言语听在耳中。彻地鼠韩彰?听这话,似乎这整座陷空岛的地下,已被他编织成一张隐秘坚韧又实用无比的网络3。这绝非一日之功,也绝非只为藏宝或逃生的私心,而是切切实实的守护,和真正扎根于泥土的智慧与力量。这“彻地”之名,当之无愧。
再前行数十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便清晰起来。一座简陋却极结实的茅棚下,炉火正旺,映得棚内红光摇曳。一个赤着上身的精壮铁匠,臂膀肌肉虬结,正钳住一块烧红的铁条在砧上锻打,火星四溅。旁边站着一个刚收工回来的农人,手里拿着一把簇新、闪着乌泽的锄头。
铁匠停下大锤,抹了把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声音洪亮如钟:
“老李头,新家伙什使得咋样?三爷改的那打铁‘淬火入水’的法子,听着稀奇,我照他说的,火候改慢了一分,水里添了点松脂,再反复捶打五次,这回刀刃可还硬实?吃土卷口不?”
那被唤作老李头的农人,爱惜地摩挲着光滑厚实的锄板,又用手指弹了弹刃口,发出清越的颤音,脸上笑开了花:“硬气!太硬气了!徐三爷这法子真神了!以前那锄头,刨半天硬点儿的土坷垃就卷口磨圆,这把!好家伙!今天在北坡那片石头多的生地,一口气开了两份荒地,就只刃口边上蹭出点白印子!省老劲了!”他竖起大拇指,“三爷这脑袋瓜,咋长的!打铁的祖宗怕也没这么灵光!”
铁匠也咧开嘴乐了:“那是!别看三爷,力气比牛大,心思比绣花针还细!捣鼓起这些小窍门来,啧啧…对了,三爷今儿个晌午还到我这棚里转了圈,又琢磨着改改风道,说能省一半柴火哩!念叨完又闲不住,扛着弓,带着村里那几个小跟屁虫徒弟,进后山打野货去了,说是给娃娃们添点荤腥!”
展昭在不远处静静听着。穿山鼠徐庆?力大无穷、粗豪莽撞的印象下,竟藏着如此一颗巧匠之心?对淬火工艺的改良,对农具刃甲的提升,甚至对打铁风道的研究…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点滴改进,落在农人手中,便是省力省工、多收一斗粮的切实福祉。目前所闻四鼠,各有所专,各有所用,在这方土地上,竟都活成了造福乡梓的“匠人”。
日头西沉,霞光渐敛,村落里的灯火次第亮起,晕染开一片片温暖的黄晕。展昭向路人打听着,终于来到了钻天鼠卢方的居所。
庄院位于岛中地势稍高处,背倚一片苍翠竹林,并非想象中豪强的坞堡,倒更像江南一处雅致的书院。白墙黑瓦,院门简朴,门口两株修竹临风,青石阶打扫得纤尘不染。展昭叩响青铜门环,不多时,一位穿戴整齐、举止有度的老仆开了门。展昭报上了名姓,老仆入内通禀,片刻便恭敬请入。
穿过一处小巧的庭院,几丛疏朗有致的兰草幽然吐香,假山石上苔痕苍碧。花厅内点着灯烛,一个身影正从书案后起身迎出。
此人身形颀长,约莫三十余岁年纪,双目温润有神,唇边常含一丝温和笑意,与公孙先生的气度有几分相似。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靛青色直裰,腰束丝绦,头戴方巾,竟是一派儒雅文士的风骨,全然不像江湖传言中啸聚水泽、统御“五鼠”的绿林豪强。若非早知其身份,展昭定会以为此间主人乃是悬壶济世的大夫或书院的山长。
“展大人一路辛苦,卢某未能远迎,失礼了。”卢方拱手,姿态从容,声音清朗温和,令人如沐春风。他目光落在展昭身上,不卑不亢,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与真诚的欢迎。
“展昭冒昧造访,卢岛主客气了。”展昭回礼,心中暗赞,好一个“钻天鼠”!这待人接物的气度,比朝堂上许多官员都要沉稳得体。
“展护卫请坐。”卢方引展昭至一旁酸枝木圈椅落座,早有侍僮奉上香茗。茶是本地野茶,汤色碧绿清亮,入口微涩,回味却甘醇悠长。展昭轻嗅,敏锐地注意到厅内飘散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清苦药香。
“府上似有药香?”展昭问道。
卢方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温和的自豪:“是拙荆带着两个顽童在后院捣鼓药材。她家传些医道,粗通岐黄之术。岛上缺医少药,她便领着孩子们辨识药草,开了一小片药圃,为乡亲诊治些小病痛,权当积德。”
展昭闻言,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卢夫人也生出一份敬意。寒暄几句,略品茶香,展昭深知此行使命,不再迂回,神色微肃,将话题引入正轨:“卢岛主,展昭此来,实为令弟,白玉堂白义士之事。”
卢方脸上的温煦笑意敛去半分,眼神中透出关切与一丝了然:“舍弟…可是在开封闯下了祸事?” 他想到白玉堂两日前匆匆归岛,回来后一头扎进工坊捣鼓筒车,虽极力掩饰,眉宇间却总有点蹊跷未尽的不安。
“白义士于三日前,设锁封了开封府衙大门,夜间又在围墙上以胆矾放火,取走展某的官服、留下字条,让展某来此取回。”展昭将事情经过简略道出。卢方听得眉头渐蹙,但并未显出过分惊惶,显然对自己这位五弟的脾性了解甚深。
“糊涂!真是胆大妄为!”卢方手掌在扶手上轻轻一拍,语气带着责备,“此乃蔑视朝廷法度之大过!展大人,舍弟年幼无知,行事鲁莽,卢某管教无方,深感愧疚。卢某定当亲缚其至府衙,向包大人与展护卫请罪!” 他作势欲起。
“卢岛主且慢!”展昭抬手制止,“展某此行,并非前来问罪拿人。官家已然知晓此事。”
卢方重新落座,眼神凝重起来,等待下文。连皇帝都知道了?事情比想象中更重。
“官家明鉴,未予深究,只言此乃少年意气之争。”展昭将仁宗的态度点明,意在安抚。
卢方紧绷的神色果然稍缓。天子的定性,至关重要。
“然国法威仪终究受损,官家于罢朝后独留包大人与展某,颁下旨意。”展昭直视卢方,“旨意言明:赦白玉堂惊扰府衙之罪,不加刑罚。”
此言一出,卢方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与难以置信的释然。竟能免罪?
“然则,”展昭话锋一转,语气郑重,“官家看重白义士一身绝艺。天子惜才,特旨恩典:授白玉堂‘带御器械’之职,属皇城司,官居六品,一年内俸银减半小惩大诫,第二年恢复常例。即日赴开封府供职,听包大人调遣。官家意在使其收束心性,为国效力,正途彰才。”
厅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卢方端坐不动,清癯的面容在夕阳的映照下半明半暗。他没有展昭预想中的惊怒或推诿,也无半分侥幸逃罪的欣喜,那双温润的眼睛里,翻涌的是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
他端起茶杯,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良久,才缓缓开口,他看向展昭,眼神锐利而坦诚,声音比之前低沉了许多:“官家宽仁厚德,卢某感佩于心。为五弟免罪赐官,更是天恩浩荡。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
“卢某愚钝,却亦知此事,只怕非仅是惜才赦罪这般简单吧?”
他顿住,目光如炬,洞穿表象:“官家此举,更深之意,可是欲‘以侠制侠,安江湖’?”
此言直指核心!展昭看向卢方的眼神陡然多了几分郑重与钦佩。这位“钻天鼠”,果然不负其名,非但洞悉江湖事,对朝堂权术与帝王心术的把握,竟也如此入木三分!
展昭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压得更低几分:“卢岛主明察秋毫,展昭亦不敢欺瞒。官家…确有此意。白义士入朝,既是用其才,亦是安其心,更是安…整座陷空岛之心。江湖奇人,若不为朝廷所用,便是朝廷心病,此乃帝王御下常情。官家心怀天下,非是暴戾之主,然御座之下,亦不容丝毫可动摇国本之隐患滋生。白义士此番作为,已引动天听。”
卢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药香与这沉甸甸的现实一并吸入肺腑。再次睁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沉静如渊:
“卢某明白了。多谢展兄坦言相告。五弟任性,得此天恩免不得展兄不计前嫌从中周旋。保全舍弟性命之恩,卢方铭感五内。” 他站起身,对着展昭,郑重地深施一礼。
展昭连忙起身回礼:“卢兄言重。展某此来,一为宣旨,二来,亦是向卢兄保证,白贤弟在开封府,只要遵规守矩,展某与包大人定当护他周全。只是白贤弟年轻气盛,心性未定,或觉约束,还需卢兄多加劝导。”
卢方直起身,眼中流露出真挚的感激:“有展兄此言,卢某便放心了。舍弟性情桀骜难驯,往后在府衙,还需麻烦展兄费心看顾,多加担待。” 他沉吟片刻,“展兄且稍候,卢某这便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唤来。”
“且慢!”展昭阻止,“卢兄好意,展昭心领。但如此相见,恐非良机。” 他看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我与白贤弟日后便是同僚,若此刻强令他屈就,于日后相处无益。” 他说出自己深思熟虑的计划,“展昭欲与他当面一谈。其中是非曲折,江湖道义,朝廷法度,总需他自己想通几分才好。还望卢兄成全,告知白贤弟居所位置即可。”
卢方看着展昭沉稳而坦诚的眼神,知他所虑确是为白玉堂将来计。他长叹一声,既是无奈,也有几分欣慰:“展兄思虑周全。”
他随即又正色提醒道:“舍弟住处偏僻幽静,在后山竹海深处,由一条青石栈道径直上山便可望见一座竹阁。只是…他通常不喜外人搅扰,在家中设置了些许…奇门布置。还是我派人带你前去吧。”
“多谢卢兄提醒,不过不必了,“展昭眼中闪过一丝不一察觉的兴奋,”白贤弟技艺高超,展某许久不在江湖行走,如今倒想向白贤弟讨教一二。”
卢方了然一笑,不再强求。展昭言毕,略作停顿,神色凝重地补充道:“卢兄,还有一事,请务必留心。官家虽未明言,但旨意下达,即表明已留意陷空岛。此岛安泰,五鼠高义,实为幸事。然树大招风,卢兄往后行事,更需低调持重。岛中安防、往来人等,亦需审慎。该疏通的关节,该表明的忠顺之心,切不可怠慢。切记‘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方是长久之道。”
这番话,已是推心置腹的肺腑之言。卢方心思何等玲珑,岂能听不出其中深意?他神色肃然,再次深深一揖:“展兄金玉良言,卢方谨记在心!必当约束弟兄,谨言慎行安分守己,不负官家宽仁,亦不负展兄今日提点!”
展昭躬身回礼,“那展昭便先行告辞,探访白贤弟。”
“展兄请便,后山栈道路滑,还请小心。卢某命人备好饮食,送到五弟那里。”
告别了卢方,展昭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后山的青石栈道。
栈道窄且陡,蜿蜒如蛇,深入一片遮天蔽日的茂密竹林。暮色四合,周遭一片晦暗,唯有月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点点破碎的银斑,勉强照亮前路。夜风拂过,竹海起伏,发出潮汐一般的连绵涛声,深邃而孤寂。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的清香与湿润泥土的气息。
这氛围,与下方灯火温暖、烟火人声的村落,竟恍如隔世。看来这看似最闹腾、光彩夺目的锦毛鼠,内心深处,却藏着这样一片向往幽独的天地。
沿着栈道不知行了多久,转过一道山坳,眼前骤然开阔了些许。月光不再被竹海完全遮蔽,清辉如水银泻地,照亮了山坡尽头一处小小平台。平台边缘,几块天然巨石嶙峋而立,如同沉默的守卫。平台中央,赫然出现一座倚着峭壁而建的竹阁!
那竹阁形制精巧玲珑,全然就地取材,用苍翠坚韧的巨竹巧妙穿插榫接而成,不见一钉一铆。离地约一丈处悬空架起,仅以数根粗竹为支柱。阁分两层,上层似是卧房静室,下层则像一个开敞的工坊。
暮色四合,竹海幽深。清冷的月华透过重重叠叠的苍翠枝叶,筛下破碎的银斑,勉强照亮着陡峭的青石栈道。展昭立于栈道尽头,层叠的竹影在他藏蓝的布袍上印下深浅不一的墨痕。空气里弥漫着竹叶特有的冷冽清香与湿润泥土的土腥气息,夜风过处,密林低吟,恍若幽谷深潭的无声暗涌。
他的目光,静静落到十数丈外的玲珑竹阁之上。二楼那扇闭扇大开的竹窗下,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抱臂而立。白玉堂!
月光吝啬地,只肯勾勒出他半边侧脸清晰的线条——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以及下颌一道锋利的轮廓。另一半则完全隐没在檐角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仿佛半个灵魂都融入了夜色,唯有一双眸子,异常明亮,穿透弥漫的竹雾与游弋的光斑,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桀骜,甚至……一丝早有预备的挑衅,压在展昭身上。
风,诡异地凝滞了,连绵的竹涛似乎也被这无声的对峙所摄,悄然屏息。寂静涧谷之中,只余下脚下石阶偶有浑浊露水被步履踏碎的“啪嗒”轻响,碾碎了一片枯叶的残躯。两道目光,一道沉静如古井深潭,一道炽烈似未淬的青锋,在冷澈的月光与幽暗的阴影交界处,静静碰撞、摩擦,无形的气息竟比这深山夜露更凛冽几分。
1.淞江:暂定为今上海地图上标注的吴淞江,陷空岛其流域上的一个小岛(考据不动了,就这样了)。
2.参考《天工开物》。虽然记载高转筒车的《天工开物》成书于明代,但宋代已有原型。白五爷这么聪明,能捣鼓出来也很正常...吧。
3.灵感来自地道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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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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