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回到医院，颜慈已经躺在病床上看电视了。
说是无菌病房，但她住的更像是VIP病房里的无菌仓，人和病房里的其他设施隔离开了。因为她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护士给她放了最近很火的音乐剧演员遴选大赛——类似专供音乐剧的选秀节目，说是怕她无聊。
但颜慈这会儿更无聊了，甚至在考虑要护士帮忙关掉或者换成其他什么烂俗戏码的泡沫剧，至少看泡沫剧不用带脑子，她才做完手术不久，这会儿脑子还疼着，平白无故消耗脑力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唱得真是非常难听。
她都觉得自己一眼就看到了音乐剧这个行业堪称可怜的发展尽头。
偏偏护士进来进行常规检查的时候还笑着问她感觉如何，颜慈勉强扯出个客气的笑容，对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听力确实恢复得还不错，现在稍微有些耳鸣，但影响不大，在我的忍受范围内。”
“要不要再帮你开大点声？”
“不用了，谢谢，我正好锻炼锻炼许久没好好练过的听力。”
目送护士出去的过程中，颜慈和再次出现在病房玻璃墙后面的孟宴臣对上视线，旋即嫌弃地瘪嘴，对着他远远比了个口型。
孟宴臣立刻就懂了，原本被Dan搅得一团乱的心情瞬间好起来，眼里满是无处可藏的笑意。
她说的是“NOT EVEN ON KEY”，也就是“完全没在调上”。
怪可爱的。
颜慈之前的病房就在这楼上，他没退掉，准备留给她第二场手术之后休息用。现在她在无菌病房待着，受到医护人员的严密监控，外面还有安保人员在，所以他暂时不需要担心她的安全问题，也总算能稍微休息一下。
只是，在他刚踏进病房的时候，助理的电话打来。
他才听一句，人就僵在了原地。
助理说，Dan那边刚刚得到消息，颜慈的亲生母亲在今天上午用琴弦自缢，疗养院工作人员发现之后立刻送去抢救，直到半小时前，医院宣布抢救无效。
根据疗养院工作人员的说法，大家都不知道那些琴弦是哪里来的，但在警方检查了整间屋子之后，发现那架角钢已经失去了三根弦，柜子角落里的小提琴则是所有琴弦全部被移除。
至于那些琴弦去了哪里……
它们最终都出现在教授脖颈上。
孟宴臣头一回碰到这样的事情，在勉强保持冷静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开始担心颜慈的反应。
庆幸的是颜慈暂时不会知道这个消息，因为她目前还不能主动接触电子产品，她现阶段也没必要和远在英国的家人联系，知情书都是她自己签的字，并且她将第二决定权交给了他，一旦在手术中碰到需要家属签字的情况，他将优先于她的其他亲属来做决定；
焦虑的是颜慈最终一定会知道这件事，毕竟她不是被永久圈养起来的动物，或许在结束第二场手术的第一时间就会知道，甚至不排除Dan这几天就要联系她去服丧的可能性。
总的来说，他还是很烦躁。
Dan的电话确实很快就打来了，说是要立刻出发回伦敦治丧，所以国坤和Young Celtic的商谈要暂缓。
孟宴臣当然理解，但……
没等他组织好语言，Dan就先开了口：“我这两天没联系到颜慈，听说孟董最近和她有来往，那孟董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他犹豫一阵，盯着墙上冒着绿光的“安全出口”四个字，难得词穷：“颜慈这几天生病了，我也没怎么联系她。”
“What a pity… 我已经给她留言了，希望她能赶上葬礼。您也知道的，这种事情，不好错过。”
孟宴臣现在光是听见他的声音都来火，在对方刻意加重“不好错过”这四个字时，他的愤怒已经显而易见。但再开口时，他还是尽可能维持着冷静：“这件事，能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其实你也是推波助澜的一份子，对吗？”
“抱歉孟董，我中文不够精进，您说的‘推波助澜’，是褒义词还是贬义词？”
孟宴臣直接挂掉了电话。
礼貌和教养不允许他在公共场合——尤其这里还是需要安静的场合——发脾气，父母给他的教育也从不允许他在电话里怼人，就算他此时此刻再恼火，Dan也是Young Celtic现任大老板，Young Celtic现在和国坤还是合作关系，他怎么都不能因为和Dan的私人矛盾而拖国坤的项目下水，这是非常自私的行为。
“直接挂电话”已经是他权衡之后做出的最合适的选择，既能有效收住他即将爆发的情绪，也能很好地阻止Dan的声音继续萦绕在他耳边。
不知道是不是归功于颜慈堪称严格的日常自我管理，她的恢复情况不错，翌日下午就能自己撑着坐起来了。
但出于安全，医护人员还是没让她离开无菌仓，要求再观察一个晚上，最快明天能转回普通病房。
孟宴臣已经安排人去爱丁堡参加葬礼了，目前得到的消息是治丧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颜家也不知道颜慈现在人在哪里以及在做什么，但Dan表示不能让教授白等，这对尤其注重自身形象的教授来说也是不小的折磨，所以颜家还是安排了今天举行葬礼。
葬礼是私人性质，目前教授自缢的消息还没传出去，所以外界并不知道这件事。疗养院因为严重的工作失误而被追责，负责照顾教授的那几位员工都被带走了，孟宴臣派去的另一组工作人员正在跟进调查。
一切看似顺利，但孟宴臣心里很不舒坦。
他可太讨厌这样的事情了。
颜慈睡醒时已经是午饭时间，扭头就看见孟宴臣还在外面，顿时好奇。
她记得孟宴臣当着她的面取消了这几天的请假，今天是工作日，尽管现在是休息时间，但国坤办公楼到这至少四十分钟车程，他要是现在回去，估计也赶不上准时开启下午的工作。
原本想冲着他挥挥手，但她先一步看见他游离且憔悴的目光，而这样心事重重的状态哪怕在她手术当天都没有这么明显，她还是收回手，拜托护士去问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的是，她觉得自己术后的状态相当不错，除了那些很快就消失的术后不适症状之外，她的耳鸣症状也减轻了很多，听力确实恢复了七八成有余，甚至最开始还觉得外界声音太大了难以适应。
她现在认为自己完全可以短时间内完成两场手术，然后尽快回家撸猫，再就是继续练曲子。
始终在放空的孟宴臣总算回过神，远远和她对视一眼之后，还是将消息转达给了护士，委托护士尽可能委婉地告知她。
而在他意料之中的是，任何人在被告知这样的消息时，第一反应都是震惊，颜慈也不例外。
她直接愣在了病榻上，就这么盯着外面的孟宴臣，双眼睁得极大，几乎顷刻间彻底变红。她试着张了几次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原本自然搭在被子上的手，悄然揪紧了那片看上去就很劣质的布料，在她怔愣的过程中，力道逐渐加重，青筋随之凸起，直到整个手臂都开始颤抖。
扎在手背上的针被她的动作带得明显歪斜，护士还是担心她情绪过激引发更严重的问题，小心翼翼地给她重新调整好，示意她躺下休息。
孟宴臣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僵硬地移开视线，谁也不看，那只没被护士按着的手就这么颤抖着抬起来，紧紧揪住了自己的长发，整个人就这么陷入剧烈的颤抖中。
护士时刻盯着仪器上的数字，边轻轻给她顺气，边俯身在她耳边小声安慰。
孟宴臣却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地双手撑在玻璃上，视线不曾离开她半分，却终究只能看见她颤抖的肩膀。他见过颜慈哭泣的样子，但像这样僵硬甚至只是颤抖，他没见过，更无法完整体会到她的情绪。
眼看护士轻手轻脚地扶着她重新躺下，并且注意到她的鼻尖已经通红，孟宴臣还是后悔了。
不该在这个时候告诉她的。
对刚结束手术不久、正处在恢复期的病患告知一桩直系亲属的噩耗，顺便隐形地通知她必然见不到妈妈最后一面甚至赶不上葬礼，这都无比痛苦，身心都是。
他不该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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