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习惯了食不言寝不语，所以更多时间是在听颜慈和这位老教授边吃边聊。
这次的话题就更生活化了，他听英语完全不费力，也是直到这时候才知道颜慈其实在RAM读书时还吃了不少苦：因为家里对她断供，父亲甚至暂停了她的信托，所以她只能边读书边跑演出赚钱。
在乐团打工还好，不至于被架到什么尴尬的高度，但最开始——约莫是在大多数音乐生都会经历的尴尬期，她总是被听众找茬式点歌，她的读谱能力强，但也架不住被这么造，碰到最尴尬的情况是当时有个穿得人模人样的听众点了首电音说唱曲，在现场其他人的笑声和“bravo”呼声中，非要她拉，不拉就闹场子，逼得音乐厅负责人出面劝阻。
所以现在，颜慈对“点歌”这个环节十分谨慎，孟宴臣也完全理解她的做法。
结束晚餐，时间还算早，颜慈打算去取独奏会穿的礼服。两个人把教授送到酒店楼下，颜慈实在不放心，还是跟着上楼去，送她到房间门口，这才笑着告别。
出来时，她却在前往孟宴臣临时停车的位置途中，遇见了……一个不算熟悉的熟人和一个陌生人。
孟沁今晚不值班，想着接下来过年期间又有的忙，趁这个没什么事的夜晚和小姑出来散步放松。
她对颜慈的印象不深，甚至此前只在海报上和视频里见过她，今天算是第一次面对面看见，尴尬之余，更多的是源自门票那件事的不满。
小姑似乎察觉出两个人之间的不对付，原本想解围，却被孟沁先一步推到身后。
先开口的是颜慈：“好巧。”
“巧。”孟沁淡淡地看着她。“听说，颜首席要开独奏会了。”
“孟医生真的只是听说吗？”
“念在颜首席是外国人的份上，我迟来地科普一下，4这个数字，在我们的文化里，不是什么好数字。”
“那正好，在我的认知里，0是个好数字。”
孟沁愣了一瞬，旋即笑开：“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但还是故意和我对着来？”
“正是因为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才不想顺着你的话说下去，这应该不难理解。孟医生，最近院里挺忙的吧，害得你都听不懂人话了。”
“颜首席，最近我确实工作繁忙，过年期间也是一样。只是，出于外科医生的立场，我需要告知你一声，神经瘤的复发概率不低。”
此话一出，颜慈的眼神明显阴鸷了些，但面上依旧维持着很好的平定。
她当初选择的是微创，缝合用的是美容线，到目前为止，伤口已经变得很浅了，更像是一道浅浅的红痕。除却刚出院那阵子不时的头晕和轻微的耳鸣之外，她没什么其他感觉。
但现在，仅凭孟沁的一句话，颜慈居然久违地找回了伤口处隐约的刺痛感。
这话可真难听。
颜慈波澜不惊：“感谢孟医生的劝诫，我这段时间心情很好，生活习惯也保持得不错，短期内，复发的问题不会影响我任何。至于孟医生会不会参与除夕的独奏会，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
“孟家是个牢笼。”孟沁上前一步，刻意压低了声线。“我希望你知道这个事实。”
“我也希望你知道，你现在是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颜慈反而笑了。“真正挣扎在囚笼锁链之间的人，你视而不见；对你抛出橄榄枝的人，你找茬推开。孟沁，你还是被保护得太好了，不仅口无遮拦，还不知道天高地厚。”
“你……”
“你什么你，下次给人忠告或者劝诫之前，收起那副感觉全世界都欠你钱的样子吧。我不关心你家到底几个人，我也不在意你到底来不来，反正我的礼数到位了，我问心无愧。至于你，说实话，我不是很在意，关心只是顺带，毕竟我们的人生原本没有任何交集，这一切都建立在我想做个好人的基础上。我一直被人称作‘恶霸’，你要想看看我的真面目，我毫不介意。”
“你这个样子，我哥知道吗？”
颜慈淡然把问题扔回去：“你这个样子，你哥知道吗——哦，或许，在你说出那些蠢得让人喷饭的数字理论和关于我是否故意针对你的猜想时，你哥应该就知道了。”
迎着颜慈愈发漠然的目光，孟沁暗暗握紧拳头。
孟宴臣的电话打来，问她有没有出来。颜慈懒得再在这和孟沁浪费时间，径直绕开她往前走。
孟沁也转过身，顺着她前进的方向，总算看见远处的哥哥，意料之外地和哥哥对视之后，表情一下子变得更冷。
颜慈注意到了孟宴臣的目光，下意识扭头看过去，却再次注意到依然停在原地的孟沁。
她总归不想他们兄妹之间因为她产生什么没必要的嫌隙，毕竟她还记得孟宴臣之前对妹妹确实好得过分——甚至好到让她误以为那是他女朋友的程度，还是拽了拽他的袖子。
孟宴臣回过神，反手握住她的手，只轻轻捏了一下，颜慈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些原本快溢出来的担忧和不安被妥帖地收了回去。他转身护着她上车，旋即给她系好安全带，还在她额头上落下个轻轻的吻。
“商场还有一小时关门，如果来得及的话，我们还可以逛逛，我觉得你的裙子还需要个配饰。”
她开始愧疚了：“对不起。”
“沁沁有非常在意的人和事，以前我没有，觉得家人和事业就是我的全部，我就像个装满我不喜欢的东西的漂亮容器，并且只作为容器活着。但现在，我也有我非常在意的人和事。”
“孟董允许我和我的琴自恋一下吗？”
“不带Helena一起的话，可能家又得没了——这话不能让小坏蛋听见。”
颜慈乐得不行，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正在往这边来的孟沁，给了孟宴臣一个眼神，旋即拉上车门坐好。
孟宴臣转身看向已经快走到他车边来的孟沁，目光重归淡然，但还是主动上前去，在妹妹面前站定。
“哥。”
“沁沁，好巧。”说罢，他还冲着始终跟在孟沁后面的女孩子点头示意。“你好。”
“你知道的，哥，我一直站在你这边。颜慈自己都认了不是好人，你也多少提防点。”
孟宴臣自然很清楚妹妹的意思，不仅丝毫不觉得奇怪，反而还很是安心：“我认识她很多年，我比你清楚她是什么人。既然她自己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只能认了。这世界上，本就没几个好人。”
“我说过吗，哥，你现在变得很陌生。”
“但我现在过得很开心，很满足。”孟宴臣下意识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副驾驶座车门，又很快收回视线。“甚至可以说，我现在过得很幸福。”
“以前呢？”
“以前……有那么些瞬间，我也曾觉得开心，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妈说过不止一次，我们现在都是成熟的大人了，要时刻为自己的言行举止负责。我接管国坤之后，这样的感受还更强烈了。所以现在，我能痛快地跟过去告别，我也在为自己当下的每个选择负责。”
孟沁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要怎么接哥哥的话了。
放在以往，不管发生什么，哥哥都是她最坚实的后盾，不管她做什么，哥哥都会兜底。
但现在，让她发觉自己好像无路可退的那个人，居然变成了她哥哥。
屠龙者终成恶龙，在她看来，以前坚定地拉着她的手、替她兜底断后、想要和她一起挣脱家庭束缚、精英教育、现实桎梏、世家囚笼的那个人，现在已经变成了他们小时候最讨厌的那个样子：满口仁义道德，但实际只为自己的立场开脱，只看到自己追求的利益，说白了，就是精英不可避免的自私。
她一直仰慕着的哥哥，终究也变成了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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