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件旗袍,整整齐齐地摆在紫檀木托盘上,由陇家的亲兵护送进济世堂。
李中秋盯着那些流光溢彩的衣料,指尖轻轻抚过其中一件月白色绣银丝竹叶的——料子是上好的苏绣,触手生凉,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袖口和领口还缀着珍珠纽扣,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
——正是她喜欢的款式。
——甚至,连尺寸都分毫不差。
药童阿宁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李、李大夫,这……”
李中秋没说话,只是翻开最上面那件旗袍的衣领——内侧用金线绣着一个小小的“陇”字。
——是陇家在上海的私家裁缝手艺。
她抿了抿唇,忽然想起那日在陇公馆,陇邦曾漫不经心地提过一句:“李大夫穿旗袍好看。”
——他竟记下了她的尺寸?
她耳尖微热,但面上依旧平静,只淡淡道:“收起来吧。”
可陇邦显然没打算给她拒绝的机会——傍晚时分,那辆漆黑的梅赛德斯-奔驰770K已经停在了济世堂门口,周景明亲自来“请”人。
“李大夫,少帅说——” 周景明抱臂倚在门框上,嘴角噙着痞笑,“您要是挑不出穿哪件,他就亲自来帮您挑。”
李中秋:“……”
——
德国领事馆的宴会厅金碧辉煌。
水晶吊灯下,各国领事、商人、军官觥筹交错,女眷们的珠宝在灯光下闪烁如星。而当陇邦携李中秋入场时,整个大厅的交谈声都静了一瞬——
——因为陇少帅今日排场大得惊人。
他一身墨黑西装,领口别着钻石领针,手臂上挂着李中秋,而她穿着那件月白绣银竹的旗袍,发间簪一支翡翠步摇,耳垂坠着珍珠,整个人清冷如霜,却又因那抹翡翠的翠色而添了几分生动。
“陇少帅到——”
侍者高声通报,满厅宾客纷纷侧目,有人低声议论:“那是谁?”
“济世堂的李大夫……”
“就是那个克夫的……”
议论声窸窸窣窣,李中秋面不改色,只是指尖微微收紧。陇邦察觉到她的紧绷,忽然俯身在她耳边低笑:“李大夫,紧张?”
温热呼吸拂过耳垂,李中秋侧头避开,淡淡道:“少帅多虑。”
陇邦勾唇,忽然揽住她的腰,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她大步走向香槟塔,随手抄起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纨绔做派,淋漓尽致。
酒过三巡,陇邦“醉”了。
他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上,领带松散,眼神迷离,手里还晃着一杯白兰地,时不时凑到李中秋耳边说些“醉话”,惹得她不得不微微偏头避开他的酒气。
——实则,他说的每一句都是德语。
“领事夫人左手边第三个门,是书房。” 他的唇几乎贴在她耳畔,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她儿子弗里茨,是个突破口。”
李中秋不动声色地点头,刚想起身,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年却突然凑了过来——
“你就是陇少帅带来的女伴?” 少年德语带着浓重的柏林口音,眼神却亮晶晶的,“他们说你是医生?真的吗?”
——弗里茨,领事夫妇的混血儿子,十六岁,比陇邦还要典型的纨绔子弟。
李中秋微微一笑,用流利的德语回应:“是的,我在柏林学过医。”
少年眼睛更亮了,立刻坐到她旁边,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陇邦“醉醺醺”地插话:“小弗里茨,你……嗝……你阿爸最近忙什么呢?”
弗里茨撇嘴:“还能忙什么?整天和那些军官开会,烦死了!”
李中秋和陇邦对视一眼。
——鱼儿上钩了。
半小时后,弗里茨已经彻底把李中秋当成了“自己人”。
他偷偷告诉她:“阿爸最近从汉堡运来一批新枪,说是要卖给北边的军阀……”
李中秋故作惊讶:“可陇少帅不是就在这儿吗?”
弗里茨嗤笑:“他?阿爸说他就是个花花公子,根本不懂军火!”
陇邦适时地“醉倒”在沙发上,手臂一横,恰好搭在李中秋肩上,嘴里还嘟囔着“再喝一杯”。
领事夫人终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皱眉走过来:“弗里茨!别打扰客人!”
弗里茨不情不愿地起身,临走前还偷偷对李中秋眨了眨眼:“下次我带你看阿爸的收藏室!”
领事夫人歉意地对李中秋笑笑:“孩子顽皮,让您见笑了。”
李中秋温婉摇头:“他很可爱。”
领事夫人打量着她,忽然问:“您和陇少帅……?”
李中秋垂眸,轻声道:“只是医患关系。”
领事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是吗?可陇少帅看您的眼神,可不像看大夫啊。”
李中秋指尖微颤,还未回答,腰间忽然一紧——陇邦“醉醺醺”地搂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含混道:“李大夫……我们回家……”
他的呼吸灼热,唇几乎擦过她的颈侧,李中秋浑身一僵,却不得不配合地扶住他,对领事夫人歉意一笑:“少帅喝多了,我先送他回去。”
领事夫人了然点头,目送他们离开。
回程的车上,陇邦瞬间“清醒”。
他松开搂着李中秋的手,懒洋洋地靠回座椅,唇角微扬:“李大夫演技不错。”
李中秋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旗袍,淡淡道:“比不上少帅。”
陇邦低笑,忽然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给她:“弗里茨偷偷塞给我的。”
李中秋展开一看——是一张领事馆地下室的简易地图,某个角落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军火库”。
她猛地抬头:“他——”
“小孩子叛逆,最讨厌父母管束。” 陇邦眯着眼,语气玩味,“尤其当父母看不起他的‘朋友’时。”
李中秋沉默片刻,忽然问:“少帅早就计划好了?”
——利用弗里茨对她的好感,套取情报。
陇邦没回答,只是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她旗袍上的银丝竹叶,低声道:“这件旗袍,很适合你。”
李中秋心跳漏了一拍。
夜色中,他的侧脸被车窗外的霓虹映得忽明忽暗,她忽然分不清,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
入秋了。
苏州城的梧桐叶开始泛黄,风里裹挟着微凉的湿意,卷着几片落叶飘进济世堂的后院。
李中秋站在院中的石案前,指尖沾着清水,轻轻擦拭一方小小的木牌——那是她亲手为父母和祖父母刻的灵位。
——李家今日大祭,但她这个“逐出家门”的女儿,没有资格踏入祠堂。
所以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在自己的小院里另设一席,摆上糕点、水果、清酒,独自祭拜。
——而每年这个时候,表哥李寒章都会在参加完李家的正式祭祀后,悄悄赶来陪她。
今年也不例外。
“中秋。”
李寒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中秋回头,看见他穿着一身素白长衫,手里提着一篮新摘的桂花,袖口还沾着几滴未干的雨水。
“祠堂那边结束了?” 她接过桂花,轻声问。
李寒章点头,眼神温和:“祖父的祭文,我替你念了。”
李中秋指尖微颤,低声道了句“谢谢”,转身将桂花摆在灵位前。
——那是她祖母生前最爱的花。
两人沉默着点香、斟酒、跪拜,院中只有风吹落叶的沙沙声,和香火燃烧的细微噼啪。
就在这时,院门突然被人推开。
“李大夫,少帅找您——”
周景明的话戛然而止。
他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身墨蓝长衫的陇邦,两人显然没料到会撞见这样的场景——
——石案上香火缭绕,李中秋和李寒章并肩跪在蒲团上,面前摆着四块灵位。
空气凝固了一瞬。
周景明下意识后退半步,低声道:“抱歉,我们……”
陇邦却抬手制止了他,目光落在那些灵位上,眼神微沉。
李中秋缓缓起身,神色平静:“少帅有事?”
陇邦没回答,而是走到石案前,忽然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支线香,就着烛火点燃,郑重地插进了香炉里。
——他在祭拜。
李中秋怔住。
陇邦上完香,侧头看她,语气难得不带轻佻:“今日寒衣节,路过济世堂,本想问李大夫讨杯热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灵位,声音低了几分:“打扰了。”
李中秋摇头:“无妨。”
气氛有些沉默,李寒章忽然开口:“既然来了,不如一同祭拜?”
周景明皱眉:“这不合规矩——”
“好。” 陇邦却已经接过李寒章递来的香,再次拜了下去。
周景明愣在原地,看了看自家少帅,又看了看李寒章,最终抿了抿唇,也走上前,接过一支香。
——于是,两个人的祭祀,变成了四个人的。
祭拜结束后,李中秋煮了一壶桂花茶。
四人围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秋夜的凉意被茶香驱散了几分。
陇邦握着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他平日话多,此刻却异常安静,只是偶尔抬眼,视线掠过李中秋低垂的睫毛。
周景明盯着李寒章泡茶的手,突然冒出一句:“你们文人,连倒个茶都这么多讲究?”
李寒章不急不缓地将茶汤分入杯中:“周副官连握杯的姿势都像在拎手榴弹,倒是少见。”
周景明一噎,陇邦却低笑出声。
李中秋将茶杯推到陇邦面前,轻声道:“少帅今日怎么穿常服?”
她记得他向来只穿军装或西装。
陇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墨蓝长衫,语气随意:“寒衣节,穿军装不合适。”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李中秋却注意到——这件长衫的袖口绣着极细的银色云纹,是苏州老字号的手艺。
——他特意换的。
茶过三巡,周景明突然起身:“该走了。”
陇邦点点头,也跟着站起来。李中秋送他们到院门口,夜风卷着落叶擦过她的裙角。
陇邦在门槛处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她。月光下,他的眼神比平时沉静许多,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夜里凉,李大夫早些休息。”
李中秋微微颔首。
他转身要走,却又停住,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城西徐记的桂花糕,顺路买的。”
纸包还带着体温,李中秋愣神的功夫,陇邦已经大步走远,背影很快融进夜色里。
李寒章站在廊下,看着自家表妹盯着手中的油纸包发呆,忽然道:
“他不敢看你眼睛。”
李中秋抬头:“什么?”
“陇少帅。” 李寒章推了推眼镜,“方才说话时,他的视线一直落在你发簪上。”
李中秋下意识摸了摸鬓边的珍珠发夹——那是陇邦上次“借”走又还回来的。
夜风忽然大了,吹得院中桂花簌簌落下。李寒章的声音混在风里,轻得几乎听不清:
“一个连枪口抵着脑门都不眨眼的人,居然不敢看姑娘的眼睛……”
——
院门外,陇邦并未走远。
墨蓝长衫的身影停在巷口的梧桐树下,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望着济世堂檐下晃动的灯笼出神。周景明抱臂靠在墙边,冷不丁开口:
“少帅,松本的人盯上孤儿院了。”
陇邦眼神骤然结冰。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早。借口防疫搜查,翻乱了孩子们的铺盖。”
树影在陇邦脸上割出凌厉的弧度:
“动孤儿院,就是逼她入局——松本这老狐狸。”
他突然转身,大步折返。周景明一怔:“不是刚告辞?”
“事没说完。” 陇邦推开济世堂院门时,眼底已敛去所有寒意,只剩惯常的漫不经心,“李大夫的桂花糕,忘拿一盒了。”
院内,李中秋正将灵位收进木匣。
油纸包搁在石桌上,李寒章用银针挑开一角:“没毒,城西徐记的标记也对。”
她无奈:“表哥……”
“防人之心。” 李寒章推了推眼镜,“尤其是心思深沉的军阀。”
话音未落,脚步声去而复返。陇邦斜倚在月洞门边,晃了晃手中凭空多出的点心盒:
“李大夫落东西了。”
李寒章蹙眉,李中秋却已看穿——这人折返,绝不为糕点。她盖上木匣:
“少帅有话直说。”
陇邦的笑意淡了几分。他走到石桌前,指尖划过冰凉的桌面,忽然道:
“德国人的军火库,三日后运抵苏州码头。”
李中秋瞳孔微缩。
“与我何干?”
“与你救的十七个孩子有关。” 陇邦抬眼,眸中再无戏谑,“松本今早搜查孤儿院,就是在找‘瘟疫源头’——下一步,他会说孩子们染的是霍乱。”
李中秋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霍乱! 一旦坐实,整个孤儿院都会被日军“隔离”,那些孩子……
陇邦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声音压得更低:
“截了这批军火,松本就没精力找孤儿院的麻烦。”
一旁的李寒章突然出声:
“少帅要劫德国人的货,为何找中秋?”
陇邦终于看向李中秋的眼睛,一字一句:
“因为军火库的通风管道图,只有你看得懂。”
他从怀中抽出一卷泛黄的图纸展开——竟是领事馆地下室的建筑详图!密密麻麻的德文标注间,一条朱砂笔圈出的路径蜿蜒如蛇,尽头正是通风口。
“弗里茨偷出来的原始图纸,” 陇邦的指尖点在朱砂红线上,“德国人用了建筑密语标注通风系统,这种密码……”
“是柏林大学医学院旧档案室的防盗编码。” 李中秋脱口而出。
陇邦唇角微扬:
“当年在柏林,只有两个人破解过这套密码。”
他看向她,烛火在眸中跳跃:
“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总在医学档案室熬夜的李同学。”
——
夜风骤急,吹得图纸哗啦作响。
李中秋攥紧袖中的银针囊。她当然记得——大四那年,她为查一份清代瘟疫医案,在档案室熬了七个通宵。有个穿学生制服的亚裔青年总是半夜出现,安静地坐在角落看建筑图纸。
——原来是他!
“为什么是我?” 她听见自己声音发涩,“少帅既然能破解,何必……”
“我不能露面。” 陇邦打断她,“那晚宴会,领事夫人已经怀疑你我关系。若我再碰这图纸,松本立刻会咬死陇家。” 他忽然向前一步,影子完全笼罩住她,“但你不同——你只是个‘被军阀胁迫的可怜医生’。”
他靠得太近,李中秋甚至能闻到他衣领上残留的硝烟味。这味道让她想起中秋夜他拿枪抵着德国人的样子——危险又孤独。
“事成后,孤儿院会挂上德国教会的慈善牌。” 陇邦的声音擦过她耳际,“松本再不敢动他们。”
——他捏准了她的软肋。
李中秋闭了闭眼:“我需要做什么?”
陇邦将图纸塞进她手中。朱砂红线触手生温,像一道灼热的契约。
“明日此时,告诉我通风管道的入口在哪。”
他退后一步,又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桂花糕记得吃,凉了伤胃。”
——
人影消失在夜色中许久,李寒章才轻叩石桌:
“他早认出你了。”
李中秋猛地回神。
“在德国时,他就知道你是谁。” 李寒章的目光落在图纸上,“蛰伏多年,布这么大一局棋——中秋,你只是他早就备好的暗子。”
李中秋抚过图纸上凌厉的朱砂笔迹。
“表哥,” 她忽然抬眼,“你说一个下棋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命也押在棋盘上?”
她摊开掌心——方才陇邦塞图纸时,她指尖擦过他手腕。
——他的脉搏快得像在逃命。
巷尾阴影处,周景明烦躁地踢开石子:
“非要绕这么大圈子?直接绑她去画图不行?”
陇邦摸出烟点燃,猩红火光映着他冷硬的侧脸:
“她若不愿,宁死也不会画对一条线。”
他吐出一口烟,忽然自嘲般低笑:
“况且……你见过拿枪指着自己棋子的棋手?”
周景明愣住。烟缕散尽处,陇邦最后望了一眼济世堂的灯火,转身没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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