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周,苏州城的百姓发现,陇少帅往济世堂跑得格外勤。
有时是清晨,他拎着刚出炉的蟹黄汤包晃进药铺,非要李中秋趁热吃;有时是傍晚,他倚在柜台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药秤,等李中秋给最后一个病人扎完针。
人人都说——
“陇少帅这是真看上李大夫了!”
济世堂的门帘被猛地掀开,铜铃叮当作响。
"李大夫——"陇邦拖长音调跨进门槛,军靴踏得木地板咚咚作响,"本帅心口疼,给瞧瞧?"
堂内候诊的病人们齐刷刷低头。自从那日少帅亲自送李大夫回医馆,苏州城谁不知道这位煞神对"克夫"的女医另眼相看?几个妇人交换着眼色,绢帕掩着嘴窃窃私语。
李中秋正在给老妇人把脉,闻言银针往案几上一拍:"少帅若是胸闷,该去怡红院找莺莺燕燕疏散,济世堂治不了风流病。"
满堂哄笑。陇邦也不恼,反倒倚着药柜勾起嘴角:"李大夫这话说的..."他突然俯身,阴影笼罩她半边身子,"昨夜你扎我涌泉穴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
"哗——"老妇人打翻了茶盏。门外卖梨的小贩脚下一滑,竹筐滚了满街。
李中秋耳尖腾地烧起来。那分明是为他调养旧伤施的针,此刻被他说得活像...她猛地起身,素白旗袍扫过药碾:"里间说话。"
陇邦大笑着跟进去,顺手带上门栓。嬉闹神色在门合上的瞬间褪尽,他压低声音:"松本增派了六个宪兵看守码头。"
"东侧通风口被铁栅栏封死了。"李中秋从发髻抽出银簪,在桌面画出新路线,"但排水系统年久失修,从这里..."
门外突然传来阿宁的惊叫。两人同时噤声,陇邦一把将图纸扫进袖中,反手把李中秋按在药柜上。
"李大夫..."他拇指擦过她唇角,声音却冷得像铁,"窗边第三个竹篓。"
李中秋会意,佯装挣扎时踢翻了竹篓。晒干的紫苏梗倾泻而出,浓烈药香瞬间充满内室,完美掩盖了图纸的油墨味。
门被砰地撞开,周景明拎着满脸通红的阿宁进来:"少帅,这小崽子扒门缝。"
陇邦仍保持着将人困在怀里的姿势,懒洋洋转头:"景明啊,下次记得敲门。"他指尖卷着李中秋一缕散发,"没看见本帅正忙着?"
李中秋趁机狠踩他军靴,陇邦吃痛松手。她理着衣襟冷笑:"少帅再动手动脚,下次扎的就是死穴。"
看热闹的人群堵死了门口。卖豆腐的王婆子拍腿直嚷:"夭寿哦!银针索命女真把少帅拿下了!"
陇邦大笑着往外走,经过周景明时微不可察地点头。后者立刻会意,故意高声抱怨:"陇帅,德国领事还等着呢!"
"让他等着。"陇邦回头冲李中秋眨眼睛,"比起毛瑟枪,本帅更想要李大夫的..."
"滚!"
一只药碾子砸出门外,满街哄笑中,没人注意到少帅袖中落下的图纸,已经换成了济世堂的药材清单。
——
行动前夜,秋雨亭。
李中秋裹紧斗篷到的时候,陇邦已经在了。
他难得没穿常服,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腰间别着那把□□P38,月光下像一柄出鞘的刀。
“通风口在码头西侧第三仓库的排水渠下。” 她直奔主题,声音压得极低,“但松本增派了巡逻队,每半小时一轮。”
陇邦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怀表递给她:“德国货,精准到秒。”
李中秋没接:“我也去?”
“你负责在济世堂等信号。” 陇邦皱眉,“若子时三刻没见到绿色信号弹,立刻带着孩子们撤往法租界。”
李中秋盯着他:“少帅怕我拖后腿?”
“我怕你死。” 陇邦突然扣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发疼,“李中秋,这不是治病救人,是玩命!”
夜风卷着落叶掠过亭角。李中秋忽然发现——陇邦的眼睛在暗处会变成一种极深的黑,像她用来扎死穴的那根三寸长针。
她轻轻抽回手:“少帅忘了,我能从德国人眼皮底下偷看**,就能从日本人手里偷出军火。”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
1. 李中秋破解通风管道路线,找到军火库的薄弱点。
2. 陇邦安排人手在码头制造混乱,引开守卫。
3. 周景明带人潜入,截走军火,嫁祸给另一派军阀。
——行动代号:“秋”。
一周后的傍晚,李中秋终于将完整的路线图交给了陇邦。
他靠在药柜边,指尖摩挲着图纸上的标记,忽然问:“怕吗?”
李中秋抬眸:“少帅怕吗?”
陇邦低笑,将图纸折好塞进怀中:“本帅命硬,不怕。”
他的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珍珠发夹上,顿了顿,又道:“明晚子时,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门。”
李中秋点头,却在他转身时忽然开口:“少帅。”
陇邦回头。
她递过一枚香囊:“安神的,带着。”
香囊绣着银丝竹叶,针脚细密,隐约透出紫苏的清香。陇邦接过,指尖擦过她的掌心,微微一顿。
“李大夫这是……关心我?” 他语气轻佻,眼神却沉得不像话。
李中秋收回手,淡淡道:“只是怕少帅手抖,误了大事。”
陇邦大笑,将香囊揣进怀里,大步离去。
——
当晚,李寒章来了。
他站在廊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修长。李中秋正在整理银针,头也不抬:“表哥怎么这个时辰来?”
李寒章推了推眼镜:“你们明晚行动?”
李中秋指尖一颤,银针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知道了。
李寒章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中秋,我不劝你。”
他太了解她——她决定的事,从不会回头。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轻声道,“平安回来。”
李中秋鼻尖微酸,点了点头。
李寒章转身欲走,却又在门口停住,像是随口一提:“那位周副官……也请平安回来。”
李中秋一愣,抬头看他,却只见到表哥被月光勾勒的侧脸,神色难辨。
——
子时,苏州码头。
浓云蔽月,江风裹挟着潮湿的腥气扑在脸上。李中秋蹲在西侧第三仓库的阴影里,指尖抚过青砖上斑驳的苔痕——就是这里。
排水渠的铁栅栏早已锈蚀,但新焊的锁链在暗夜里泛着冷光。她摸出陇邦给的钥匙,锁链却纹丝不动。
——锁被换过了。
身后忽然传来皮靴踏过碎石的声响,李中秋浑身绷紧,银针已滑入指缝。
"李大夫的针,还是留着救人吧。"
熟悉的气息混着硝烟味笼罩下来,陇邦单膝跪在她身侧,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淬着寒星的眼睛。他抽出匕首,刀尖抵住锁眼轻轻一撬——"咔嗒"。
李中秋压低声音:"少帅不该在这儿。"
按计划,他此刻该在码头东侧制造混乱。
陇邦扯下面巾,唇角扬起惯常的弧度:"怕李大夫想我。"
远处突然爆出惊天巨响!东侧仓库火光冲天,日本兵的叫骂声与哨音撕破夜空。陇邦笑意骤冷,一把将李中秋推进排水渠:"走!"
排水渠内壁渗着阴冷的水珠。
李中秋攥着油灯,图纸上的朱砂标记在昏黄光线下如血蜿蜒。通风管近在咫尺,她却突然驻足——管口横着几根极细的金属丝。
"红外警报?"陇邦眯起眼,"德国人去年才研发的新玩意儿。"
李中秋从发间取下银簪,轻轻拨动金属丝:"给我三分钟。"
她的侧脸在灯光下如白玉雕琢,睫毛投下的阴影却微微颤动。陇邦突然伸手,拇指擦过她鼻尖的汗珠:"李大夫手抖了?"
"少帅看错了。"她声音冷静,银簪却"当啷"掉在地上。
陇邦低笑,忽然抓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军装下心跳沉稳如擂鼓:"本帅借你点胆量?"
李中秋触电般抽回手,却奇迹般地稳住了呼吸。银簪精准地卡进机关凹槽——金属丝无声垂落。
军火库里堆满印着德文的木箱。
周景明带人鱼贯而入,动作利落地拆箱验货。李中秋正要查看图纸,却被陇邦拽到角落。
"松本的人往这边来了。"他耳语时唇几乎贴在她耳廓,"带弗里茨给的钥匙了吗?"
李中秋从荷包取出铜钥匙,陇邦却突然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把:"就知道你会带。"
两把钥匙并排躺在他掌心,齿痕一模一样。
李中秋瞳孔骤缩:"弗里茨也给过你?"
"那小子给我们俩的钥匙都是假的。"陇邦冷笑,"真的在这儿。"
他扯开领口,项链上挂着第三把钥匙——正是那日李中秋见他从德国领事夫人身上顺走的!
仓库外脚步声逼近,周景明突然吹了声口哨。陇邦一把将李中秋塞进空木箱:"无论听到什么,别出来。"
箱盖合上的刹那,她听见松本阴沉的声音:"陇桑,深夜拜访我的仓库,不太礼貌吧?"
——
木箱缝隙透进摇曳的火光。
李中秋透过孔隙看见陇邦懒洋洋靠在木箱上,手里晃着不知从哪摸出的白兰地:"松本大佐,本帅追个小毛贼追到这儿,您信吗?"
松本冷笑挥手,日本兵齐刷刷举枪。周景明等人立刻缴械,唯独陇邦仰头灌了口酒:"大佐,您要是开枪——"
他忽然将酒瓶砸向油灯!
烈焰轰然腾起,引爆了事先埋好的烟雾弹。混乱中李中秋被人拽出木箱,陇邦的声音混着硝烟灌入耳中:"走水路!"
她被推上快艇时回头望去,码头已成火海。陇邦立在船坞尽头,军装外套早不知丢在哪,白衬衫被火星燎出焦痕,却仍笑得张狂。
松本的怒吼穿透浓烟:"陇邦!你这是向大日本帝国宣战!"
"宣战?"陇邦一脚踹翻油桶,火舌瞬间吞噬半个码头,"本帅不过放个烟花,给李大夫助助兴!"
快艇冲入江心的瞬间,最后一瞥里,她看见周景明拽着李寒章跃上另一艘船——表哥怎会在这儿?!
——
破晓时分,李中秋在芦苇荡里找到了陇邦。
他半身浸在江水中,白衬衫染得血红,手里却还死死攥着个铁盒。见李中秋踉跄奔来,竟还有力气调笑:"李大夫这模样...咳咳...比穿旗袍好看。"
铁盒里是军火交易密函,落款赫然是松本与德国领事。李中秋撕开他衬衫下摆包扎伤口,银针在晨光中闪如泪光:"少帅不要命了?"
陇邦突然抓住她手腕,染血的掌心烫得惊人:"李中秋。"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唤她。
"当年在柏林..."他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你偷看我七次...以为我不知道?"
朝霞如血,泼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
陇邦是在一阵尖锐的头痛中醒来的。
眼前的天花板陌生又熟悉——不是军营,不是陇公馆,而是济世堂后院的客房。他猛地撑起身子,肋下的伤口顿时撕裂般剧痛,眼前黑了一瞬,耳边嗡嗡作响,却仍强撑着哑声开口:
“李中秋呢?”
“少帅还是先关心自己吧。”
周景明的声音从窗边传来。他抱臂靠在窗棂旁,军装外套随意搭在肩上,脸上还带着未擦净的烟灰,显然也是刚脱险不久。见陇邦挣扎着要下床,他叹了口气,走过来一把按住他的肩:
“李大夫没事,行动也成了。”
陇邦紧绷的肩线这才微微松懈,但眉头仍皱着:“松本那边?”
“比我们想的安静。” 周景明倒了杯水递给他,嘴角扯出一丝古怪的笑,“多亏了那位‘表少爷’。”
晨光透过窗纱,落在桌面的报纸上。
头版赫然印着《码头大火疑为走私团伙内讧》,配图是烧成骨架的仓库,正文却只字未提日军或陇家。陇邦指尖敲了敲报纸,挑眉看向周景明。
“李寒章的手笔。” 周景明耸肩,“他连夜见了《申报》和《大公报》的主编,今早全上海的报纸口径一致——‘江湖帮派火并,波及码头’。”
陇邦低笑:“文人杀人不用刀啊。”
“不止。” 周景明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他还给德国领事送了份‘礼物’。”
信笺展开,是一张泛黄的照片——领事夫人与某位中国富商的亲密合影,背面日期显示拍摄于三年前。
“难怪德国人今早突然称病不出。” 陇邦将照片丢回桌上,“这位表少爷,比我们想的还深藏不露。”
后院药炉咕嘟作响,李中秋正煎着一锅安神汤。
药童阿宁小跑进来:“李大夫,少帅醒了!”
她“嗯”了一声,手上银勺稳稳搅动药汁,可指尖却微微发颤。昨夜缝合伤口时,他肋下那道弹痕深得几乎见骨,她却连麻醉药都不敢多用——怕掩盖了更危险的内出血症状。
——他差点死在江边。
“李大夫。”
低沉嗓音从身后传来,李中秋手一抖,药汁溅在袖口。她没回头,只淡淡道:“少帅不该下床。”
陇邦却已走到她身侧。他脸色仍苍白,却已换上干净的衬衫,领口松散地敞着,露出包扎的白纱。
“来讨药。” 他指了指自己心口,笑得轻佻,“这儿疼。”
李中秋终于转头看他。晨光里,他眼下还泛着青,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可那双桃花眼却亮得惊人,仿佛昨夜火海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只是幻觉。
她突然将药勺塞进他手里:“自己搅。”
陇邦怔了怔,随即低笑着接过药勺。两人指尖相触的刹那,李中秋猛地抽回手,他却已就着她握过的位置,慢条斯理地搅动起来。
“弗里茨给的钥匙是假的。” 他突然道,“但领事夫人身上那把也是仿制品。”
李中秋蓦然抬头。
“真的在这儿。” 陇邦从裤袋摸出枚铜钥匙,轻轻放在药炉旁,“那晚宴会,她儿子偷偷塞给我的。”
钥匙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李中秋忽然明白了——
——弗里茨早看穿他们的计划,却选择帮忙。
“为什么?”
陇邦望着药炉上升腾的白雾,声音轻得像叹息:“那孩子说…‘李大夫扎针时不疼’。”
前院突然传来嘈杂声。
李寒章大步走进来,金丝眼镜后的眸子冷若冰霜。他身后跟着两个报童,正一叠声喊着“号外!号外!松本大佐调任满洲!”
“你干的?” 陇邦挑眉。
李寒章推了推眼镜:“我只是个文人,哪有这么大本事?” 他看向李中秋,语气缓和下来,“中秋,伤员该换药了。”
这话明摆着要支开陇邦。周景明不知何时已靠在门边,突然开口:“表少爷,你那篇《论德日军事勾结之隐忧》,什么时候见报?”
李寒章镜片寒光一闪:“周副官对时评也有兴趣?”
“没兴趣。” 周景明痞笑,“就想知道您写字的手,拿不拿得动枪。”
火药味骤然浓烈。李中秋正要打断,陇邦却突然将药勺往锅里一丢:“李大夫,药糊了。”
焦苦气味弥漫开来,四人面面相觑,不知谁先笑出了声。
晨风吹散药炉的白烟,远处报童的吆喝飘进院子——
“最新消息!上海滩慈善晚宴今晚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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