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
在学生会的行政管理上，有个叫“幽灵部员”的词，意思是虽然挂靠了某个社团混分数，但平时却根本不来参加社团活动的人。
众所周知，文学社一向是这种人最青睐的地方，我校的文学社也不例外。
虽然根据社长小番学姐的说法，我们社团是有正经活动的，但是从加入文学社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来错地方了。
因为我在实际加入之后才发现，平时会出现在活动室里干活的基本只有小番学姐一个人，除了她以外，我们社的另外八个成员全都是幽灵部员，平时根本不见人影，更别谈来参加活动了。
“学姐，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上当了。”
“别这么说嘛，至少托大家的福，我们没有生存问题啊。而且我们社的传统也是真的，就是只有一两个人执笔会比较辛苦。去年我是跟三年级的学姐一起写的，她现在已经毕业了，要是还招不到人的话我会很困扰的。”
“所以您就把我当劳动力抓走了是吗？坏女人。”
“别这么说嘛，我对高濑老师的喜爱也是货真价实的哦。”
“都说了别这样叫我。”
天城女子有两大王牌社团，一个是新体操社，另一个则是戏剧社。
新体操社跟我们文学社没什么交情，所以姑且不论，但戏剧社每年的人事变动对我们文学社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因为这会关系到剧本的创作方向。
本校戏剧社与文学社的联合创作历史由来已久，据说从建校伊始的第一届学生起就有了。
当时本校还只有戏剧社而无文学社，戏剧社的成员们会根据校长的指示排演一些宗教故事，比如说“神之子诞生”“出埃及记”之类的。
虽然那个时候本校的学生还都是教徒或者教徒之子，但这些宗教故事的背景毫无疑问都是欧洲，难以让他们这些日本人感到亲近。
于是，由某位女学生领头，学生们向校长提出了联合申请，要求排演具有本土背景的宗教故事。素材也是现成的，那就是实施于宽永七年，废止安政五年的“踏绘”政策。
这是一种由江户时代的幕府为镇压外来宗教而实施的强制审查仪式，内容是要求民众践踏绘有神或圣母像的木板、铜板来证明自己并非该教信徒，拒绝者将会遭受酷刑或处死，因此也造就了大量的“弃教者”或“殉教者”群体。
初代校长本来是对这段本土历史一无所知的，但是在看完学生们的申请和事例讲述之后，对此大为感动，于是就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那么经费有了，演员有了，剧本素材也有了，谁来写剧本呢？
组织起这次联合申请的女学生主动请缨，担当了这一职责，成立了文学社。
虽说在来到现代之后，我校的戏剧社早就不再演宗教故事了，但跟文学社进行联合创作的传统却保留了下来。
学园祭的举办日期是大致固定的，可戏剧排练跟剧本创作都需要时间，所以为了效率最大化，我们会直接在剧本创作的前期准备阶段就完成选角。换句话说，也就是看当时戏剧社的演员组有什么样的人，再比照着他们的外貌、性格适合出演什么类型的角色来进行剧本创作。
在这个过程中，戏剧社跟文学社双方的话语权也是不断在变动的。
文学社无法完全决定自己的剧本里会出现什么人，戏剧社无法干预剧本的创作方向，不能决定谁会成为主角，谁会成为配角。
在第一学期开学的招新周结束后，为学园祭舞台剧而进行的选角大会马上就会在周五于礼堂中举办。
具体章程是这样的：
每位演员组的成员在选角会上都有五分钟的表现时间，在这五分钟内，你可以尽情展示自己拥有的一切。
无论是唱歌、跳舞、乐器、即兴演绎，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都可以，只要不违反公序良俗，那你爱在台上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尽可能的吸引台下负责审查的文学社成员和观众们的注意力就行。
在选角会上，你要尽可能的展示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五分钟之内的表现，将会直接决定剧本是“为你而生”还是“凑合把你放进去。”——主角配角都将在这次选角会后被选定。
今年去参加选角会的文学社成员自然只有我跟小番学姐。她在去礼堂的路上跟我说待会见了戏剧社的社长别说话，也别理那个人说了什么，只要微笑就行。
等到了礼堂，我几乎是马上就明白为什么了。
“来了啊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今年我一定要让你说不出话来，如果你最后不选长野学姐当主角的话我一定找人揍你。”
“啊啦，这就不知道了。”
“那我们走着瞧。”
戏剧社的社长姓“坂中”，跟小番学姐是同级生兼幼儿园、小学、初中同学。据小番学姐的说法，她们在上高中之前关系还是不错的，但是自从坂中学姐加入了戏剧社、她加入了文学社之后，二人的关系就直接开始僵化了。
高一的时候，坂中学姐因为憧憬着当时的某位三年级生而加入了戏剧社，她非常尊敬那位学姐，很希望学姐能继续出演舞台剧的主角，因此多次拜托小番向文学社的社长建言。
但当时的文学社社长已经看中了某位一年级的新生，打算以她为主角来写个冒险故事，小番学姐无论是否建言，都改变不了社长的想法。
最终，坂中学姐尊敬的人没能成为主角，带着遗憾毕业了，这对儿时好友的关系也因此直接僵化。
虽然坂中学姐未必不知道好友去年其实做不了主，这种行为无异于迁怒，但人本来就不是完全理性的生物，会有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今年这位“长野学姐”嘛，看来就是另一位坂中学姐喜欢的长辈了。
我校的戏剧社属于大型社团，目前总社员人数有六十七人，演员组有二十人。
不得不说，戏剧社的演员组确实是颜值平均水平最高的，即使是没有演戏经验的新生，看起来也眉清目秀。
不过漂亮归漂亮，能不能在短短的五分钟之内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可是一门玄学，演员的观众缘是很难说的。在礼堂里看了一百多分钟的表演之后，实际上给我留下了强烈印象的就只有两个人。
一位是坂中学姐提到过的那位长野学姐。她的舞台展示是一段舞蹈，舞种应该是探戈，曲目是出自电影《红磨坊》的名曲《El Tango De Roxanne》。
她的舞蹈动作跟原作毫无关系，应该是自己重新做了编舞。在她上台之前，我原本已经昏昏欲睡了，但是在报幕喊出她的名字，她踩着高跟鞋登台的时候，那一下下清脆的响声突然钻入了我的脑海。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她站在聚光灯下，侧身面对着观众，刷一下打开扇子遮住了自己的面孔。
从原教旨主义的角度来看，探戈是一门需要舞蹈者面无表情，带着一种严肃的态度跳完的舞蹈。因为它据说是情人之间的秘密舞蹈，代表着“秘会”，需要舞蹈者以一种时刻提防着被别人发现，将ta和情人拆散般的态度完成。
从一点来说，长野学姐表现得非常好，但是她也不完全符合原教旨主义，因为她比起“提防”，更像是“杀气腾腾”，如同守卫着猎物的野兽。
另一位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是同级生。此人姓松苗，她的舞台展示是歌唱，曲目为《Sixteen Going On Seventeen》，出自电影《音乐之声》。
这位同学的身高在女生之中算是很高的，目测在一米七五左右，长相则是偏向中性，看起来有点像漂亮的男生。
她大概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所在，所以这首舞台展示用的歌，她只唱了男方的部分，并且是全程站在舞台边缘走来走去，边对着台下其他观看选角会的部员做手势边唱的。
她唱到“你的生命是一个空白的页面，男人们想要在上面书写”的时候，将手作邀请状递到了负责报幕的司仪面前。
司仪被她逗笑了，很识趣地接了一句“去书写——”，松苗同学这才将手收回来，满意地笑着继续唱，我坐在台下也跟着笑了一下。
最后，她唱到“我十七岁正要十八岁了”的时候正好走到了舞台边缘的中心位置。松苗同学用右手一拍胸口，然后放下来，朝着台下观众们的方向划了道弧线。
“我——可以照顾你。”
乐曲随着她的尾音应声而停，观众们都为她鼓掌。她鞠躬谢幕，一种恰到好处的轻佻。
我心说这个人可真知道怎么让自己讨人喜欢，选角会这种形式对这种人可是重大利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同学总让我觉得有点眼熟。
在演员组的成员们都表演完之后，选角会也就结束了，我跟小番学姐回到了文学社的活动室中。
“你觉得怎么样？”
“嗯——我觉得主角位应该会是长野学姐或者松苗同学吧。”
“基本算是吧，我已经有大概的故事构思了。”
“这么快吗？”
“只是大致方向而已，之后我们讨论一下，定好故事梗概，把梗概给戏剧社那边看看，之后就可以开始正式执笔了。”
经过一番讨论之后，我跟小番学姐定好了本次学园祭舞台剧的故事主体。戏剧社的社长在拿到结果之后朝小番学姐哼了一声，看起来有种“不愧是我”般的得意感。
剧本的暂定名是《舞姬与弄臣》，故事发生在一个类似于古代中东国家的地方，主角是一位舞姬和一位弄臣。
虽然他们形貌不同、性格不同，但他们都属于这个国家的国王，是国王的一个“玩具。”
起初，舞姬因国王的英武不凡而爱着他，弄臣因舞姬的美丽而爱着她。但后来，国王有了新的玩具，冷落了舞姬，将那先前把她脱离贱籍收入后宫的承诺弃之不顾。
舞姬因为他的背信弃义怒不可遏，于是决心将他杀死。弄臣无意之间发现了这件事，被她吓得暗自心惊，但是在思忖过后，他认为舞姬将那宝剑磨利时的样子比起她的舞蹈更令人心动，这锋利动摇不了他的爱分毫。
弄臣深觉想爱人之所想，急爱人之所急才是真正的爱。于是他找到了舞姬，告诉她我知道你的打算，如果你不想让我将此事泄露，就让我协助你。
舞姬同意了，弄臣在一次宴会中向国王提议，让他与舞姬为王上表演剑舞，国王欣然应允。
在一阵刀光剑影后，大殿上的群臣发出了惊叫声。士兵鱼贯而入，欲将二人抓拿。弄臣当场被捕，舞姬逃了出去。
为了将逃犯抓回，国王在全国张贴了布告，宣布要在几日后将那刺王杀驾者斩首。舞姬明知是陷阱，但还是在行刑日乔装打扮来到了台下。
弄臣形容狼狈地跪在刑台上，处刑人当众宣读了他的罪状，最后问他：“你认罪吗？”
“当然，我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是否有同伙？供出她的下落，或许陛下可以免你一死。”
“阁下，你可真是多此一问，我有没有同伙你们比我更清楚，至于她的下落，这我就真不知道了，你去问安拉吧。”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不为什么，想要陛下这条命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心爱之人。那作为她的追求者，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让她得到了。”
“哦？为了那个女人，你就要人头落地了，这一切值得吗？”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正所谓‘头颅若是不滚到爱人的脚下，便是肩上的重担。’”
“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只能谨遵旨意了。”
弄臣被按到了木砧上，处刑人手起刀落，他的人头滚落在地，掉到了处刑台下。
处刑人跳下了台，打算将他的头颅拾起，这时，人群中冲出来一个女人，她一把扑倒在地，将那头颅抱在了怀里。
在奔跑中，她的帷帽滑落，露出了面容。舞姬高喊道：“我的知己，你所言非虚！”随后便拔出了藏在袍中的短剑自刎而死，故事落幕。
毫无疑问，出演舞姬一角的正是长野学姐，出演弄臣一角的就是松苗同学。
最后一幕其实是我的主意，原本小番学姐是想搞个HE的，但我觉得那种结局戏剧性不够，不能体现出这份爱的酷烈，所以跟学姐提议改为了双死。
自古当然是悲剧更能令人印象深刻，文艺作品里角色的死活只该由戏剧美感需要决定，不该以作者的个人意志为转移。
“高濑同学还真是个冷酷的作者啊。”
“至少说我追求美感好不好，如果让他们幸福生活更具美感的话我也会这么写的，可这次显然不是这种情况。”
“好吧。既然故事梗概定下来了，那接下来就是着手拆分，每个人负责不同的部分了。考虑到你还没什么经验，这次主要负责执笔的人还是我，我打算将弄臣第一次登场的部分、他试着说话逗舞姬开心的部分和一些小的剧情段落交给你，你觉得怎么样呢？”
“哈……？”
“你有什么意见吗？”
“学姐觉得我看起来很像会说话逗别人开心的类型吗？”
“不像呢，但是我要写的部分已经够多了，就分这些给你，你也要拒绝吗？”
“那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可恶，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她，结果还是硬着头皮把这个活给接下来了。
要说我对写剧本有什么心得呢，答案是完全没有，因为我根本没写过。
剧本跟小说是两种不同的体裁，并且它们的写作侧重点也完全不同。如果说小说是环境描写、设定描写、形象描写、动作描写、情节旁白跟对话大概呈七三分的体裁，那剧本就是以上所有描写跟对话基本呈一九分的体裁，这种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
相对小说，剧本的文字主体其实是“对话”，因为以上的其他所有描写，都会由舞台布景、道具、演员的身体来进行表现，编剧在文面上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只用对话来推进剧情，这对我是个陌生的领域，而且我也不知道像弄臣这种人会怎么说话。
如果我真知道怎么说话才能讨人开心，怎么说话才能快速的跟人拉近距离，那我早就是社交王者了，沦落不到今天这个地步。要知道，自开学以来，我在班上根本就没跟任何人混熟。
原因无他，主要我们学校的宗教氛围还是太浓厚了，学生中起码有一半是教徒。可我是个无神论者，每次一听到她们聊天时冒出一句“这都要多谢主的保佑”我就会尴尬得无以复加，只好快步离去。
至于那另一半的非教徒……我只能说，大家都有自己的小圈子和感兴趣的话题范围，我加入不了他们实在是我的问题。
那天晚上，我回去写完作业后对着稿纸干坐了两个小时，愣是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焦虑占领了我的思维高地，在山坡上架设了城防炮，将试图攻上山顶的诸多想法一同轰杀。
我想了两个小时还是没想出任何办法，索性选择了暂时逃避，将稿纸一股脑地塞回了书包里。
怀揣着这种焦虑，我一如既往地在第二天早上六点醒来，一如既往地骑上了自行车准备上学，一如既往地跟路上遇到的及川打了声招呼。
没错，在那个事件过后，考虑到我们俩现在也算是认识了，所以我在上学路上遇到他、在补习班里遇到他、补习班上完了准备回家时都会跟他打声招呼，这是做人的基本礼仪。如今，我跟他虽然还是不太熟，但也可以算是点头之交了。
除去刚认识就直接叫别人名字这一点让我略感冒犯之外，及川其实也算是个很有社交距离感的人。
他在因为意外事件拿到我的邮箱地址后，除了那条确认信息就没有发过别的，态度相当的公事公办，这让我当时心里舒服了很多。
怎么说呢，毕竟他看起来是个轻浮又自信的人，我当初给他邮箱地址时还是有点担心的。
因为我并不是想跟他有更多的深交，而是担心伤者的情况所以才主动给了他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我这个行为让他产生了一种“这个人是不是对我有意思”的错觉，那我之后恐怕免不了无意义的社交周旋。
好在他看起来完全没有这种误会，这让我在后来看到他时感觉自在了许多，也能很普通地开始跟他打招呼了。
“早上好。”
“啊小静，早哦。”
跟及川在路上挥别，我骑车抵达学校。在将自行车上锁的瞬间，我突然在电光火石之间抓到了一个关键。
懂了，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选角会上觉得松苗同学看起来有点眼熟了。那根本不是既视感，而是因为我真的见过差不多气质的人。
弄臣的台词我要是光靠自己想恐怕是不行了，还是得求助于内行，跟角色原型本人咨询一下。
松苗同学我不认识，但我认识的人里这不是有现成的同类项吗？
思及此，我的心情豁然开朗。焦虑终于被反抗军击毙，大脑马上又觉得这活我说不定能干了。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有件事想麻烦你，如果你方便的话，周六补习班放学的时候能跟我一起走吗？」
「可以是可以，什么事啊？」
「稍微有点复杂，等周六我再跟你细说一下吧。」
「好哦。」
在那周的周六放学后，我跟及川简单的解释了一下这件事的原委，他边揣着手边听我说完了，然后总结道：“总而言之就是，你希望我作为一个‘擅长花言巧语的人’为你的剧本创作提供意见参考对吧？”
“基本是这样的。”
“好过分哦，我们认识才没几天吧，小静就这么想我吗？”
“呃……这不是负面意义啦，主要是因为你长得帅，看起来很受欢迎，感觉应该很会说话。”
“这个是我看起来很轻浮的意思吧？”
“我倒也不是那个意思……好吧我就是那个意思，总之对不起嘛，要是你不愿意帮忙就算了。”
“也不是不可以啦，我只是有点意外。”
“什么？”
“小静之前看起来好像完全不打算跟我有什么往来，我还以为你想跟我保持距离呢。”
“那这个嘛……好吧倒也确实。”
“因为你不认识其他这样的人所以硬着头皮来问我吗？”
“呃……嗯。”
“我受伤了。”
“抱歉。”
“那作为赔礼，小静请我吃冰淇淋吧？”
“就这样？”
“不然呢？”
他一撇脸看过来，我忙不迭地点头，马上去路上的便利店里买了支比较贵的冰淇淋给他。
及川看我只拿着一支出来的时候眨了眨眼，然后抓着我的肩膀把我转了个身，就这样推着我又走进了店里，去拿了支一样的。
第二支冰淇淋是他自己付的钱，结完账出来，他把我手上的冰淇淋拿走了，将自己买的塞给了我。
“走吧？”
“……”
我真觉得我找对人了。
头颅若是不滚到爱人的脚下，便是肩上的重担。——布哈里《玫瑰与葡萄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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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四叠半漂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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