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阿石陪着沈璧君,一路避开人烟,悄悄抵达沈园那扇熟悉的后门时,已是半夜时分。
“差不多的时间,同样的地点。”阿石抬头望了望高悬天际的明月,调侃道,“真是似曾相识的一幕。”
“谢谢你阿石。”沈璧君声音轻柔,如同夜风拂过花瓣,“每次都麻烦你送我回家。”
“这有什么。”阿石笑道,“我喜欢当护花使者送你回家。”
闻言,沈璧君神情恍惚了一下,摇头道:“阿石,你知道吗,有的时候你总会让我想起一个曾经的故人。”
她清亮而温婉的眼眸遥望繁星点点的天幕,仿佛是在透过那遥不可及的夜空,思念已然逝去的人与岁月。
“你们俩真的很像,甚至说出来的话都很像。”
沈璧君自嘲般地笑笑。
“也许是遇见你的关系吧,我最近越来越多次忆起她了。”
“你们……很久没见了?”
阿石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像是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嗯,”沈璧君的笑容中掺杂着些许无奈和伤怀,“我们分别了十年又三个月了……”
“十年?”阿石的脑袋呆愣了一刹那。
——怎么会是十年?
这与她记忆中离开姑苏的时间有大约两年的出入……
随即,她又轻轻笑了笑。
十年与十二年,有什么区别呢?
过去了那么久,又何必再纠结这些细枝末节……
喉头漫上苦涩,她努力使自己表现得如同一个局外人。
“那不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吗?你当时应该年纪很小吧?怎么到如今还记得那么清楚啊?”
“因为和她在一起真的太快乐了,所以才难以忘怀。”沈璧君叹息道,“在她离开之后,我好像再也没有那么快乐过了。”
“那么多年……”阿石诧异道,“你难道没有认识新的朋友吗?”
沈璧君缓缓摇头。
“阿石,对于你来说,交朋友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有些苍白。
阿石眨眨眼,挠头道:“不算……太难吧。”
沈璧君继续道:“可对于我来说,交朋友却是一件奢望。”
阿石知晓沈璧君的意思。
她曾经不止一次见过沈太君,当然清楚沈家对于沈氏女子的培育方式。
尤其是沈璧君。
——璧君、璧君,属于连城璧的女子。
连名字都像是只为匹配“连城璧”这块美玉而存在的。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复一日地被束缚在沈园里,倾尽自己的所有去学习成为一个大家闺秀,再规规矩矩地成为连城璧的妻子。
自由呼吸都难,更何况是结交真心的朋友?
那高墙之内,连路过的风都是被筛选过的。
“我明白了。”阿石轻声回应。
“不过,我也没有那么不开心。”
沈璧君的眼底忽而涌动出一些雀跃的神采。
“每年只要等到我那朋友的回信,就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回信」?”阿石呢喃着,皱了皱眉。
“是啊。”沈璧君用力地点点头,“我们每年都会保持书信交流的。我呢,孤单寂寞的时候就会把她的回信拿出来,反反复复地读,这样心情就会好很多咯。”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你的那位朋友……”
围墙的暗影掩住了阿石脸上一闪而逝的古怪。
全然沉浸在过去美好记忆里的沈璧君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
“直到有一年,我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皎洁的月色为沈璧君的面容蒙上了一层忧郁而惆怅的薄纱。
“你的朋友……是出了什么事吗?”阿石明知故问。
“是。”沈璧君的声音轻得如同细沙,寒凉的秋风只随便一吹就散开了。
阿石的耳朵险些没有捕捉到她的回答。
“她死了。”
“我再也收不到她的回信了。”
她说得很慢,很清晰。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未知的远方飘来的,带着一种永诀的怅然。
就如同她再也回不去那段最美好的时光一般。
——
阿石没有跟着沈璧君一起进入沈园。
“君儿。”
临别前,她叫住了沈璧君,将一张药方子塞给了她。
“回去之后如果身子不舒服,就叫下人照着这药方抓药服下,好好睡一觉出身汗,明早起来就没事了。”
沈璧君手里攥着这张药方,心里暖意融融。
目送沈璧君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阿石并没有立刻离开。
她悄无声息地绕到沈园侧面的围墙下,足尖在凹凸不平的砖墙上轻点几下,借力一翻,便稳稳地落在了高高的屋脊之上。
——
沈璧君回到了沈园前厅,正遇见等在那儿干着急的沈太君、徐姥姥等人。
甚至还有连城璧的妹妹连城瑾。
“奶奶!”沈璧君快步上前抱住了沈太君。
“我说未来的嫂子……”连城瑾见沈璧君一身粗布衣裙,意外道,“你怎么换了一身衣服啊?在哪儿换的呀?怎么回事啊?”
“哎呀,璧君刚刚才回来,你就那么多问题,让她怎么回答呀!”
徐姥姥心疼地打断连城瑾,她从小照顾沈璧君长大,此刻见她满脸疲惫,脸色也不好,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胳膊,低声安抚。
“回来就好!”沈太君一句话就打住了连城瑾的所有疑问。
大长辈都发话了,连城瑾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奶奶,璧君有话要和你说啊。”沈璧君抓住沈太君的手腕道。
“还是先去梳洗一下吧。”
“不,马上说。”沈璧君立刻道。
“好吧。”沈太君见她执意如此,只得同意了。
——
沈璧君的卧房,祖孙两人相对而坐。
“那个年轻人就是萧十一郎?!”
沈太君听沈璧君讲述完今日之事,不由惊异出声。
“奶奶,您还没有放出消息去吧?”沈璧君问道。
当日为保证割鹿刀能顺利送去连家堡,沈太君暗中谋划,把夺取割鹿刀的罪名栽赃到大盗萧十一郎身上,以此让江湖人都认为割鹿刀并不在沈家和连家。
可如今,知道了那三番两次对她施以援手的青年便是萧十一郎,沈璧君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他承受不白之冤。
——就算萧十一郎自己不在意,她却是在意的。
沈太君的脸色微微一滞,沉声道:“放出去了。”
沈璧君眼中的希冀渐渐隐去。
她凝神思索,又道:“那就再放一次消息,就说刀不是他拿的,就说那是一场误会啊!”
见沈太君没有松口的迹象,沈璧君愈发迫切道:“奶奶,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不能这样对他的!”
“你太天真了璧君。”沈太君摇头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沈璧君怔愣一瞬,满眼不解。
“为什么我们刚刚送出割鹿刀,他就会突然出现呢?”
“为什么每次你一遇上危险,就会碰上他呢?”
“为什么每一次,他又能轻而易举地把你给救出来呢?”
“您是说……”沈璧君颤声道。
“我是说,他还是为了割鹿刀!”沈太君冷笑道,“他只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来拿而已。”
她越是分析,越是肯定萧十一郎老谋深算煞费苦心,就是为了夺刀。
“大盗萧十一郎,江湖上声名狼藉!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天下至宝割鹿刀无动于衷?!他怎么可能白白错过?!”
此时,正静静伏在屋脊瓦片上的阿石,将沈太君这番“合情合理”又“辞严义正”的揣测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里。
阿石无语地翻了个大白眼。
沈太君还是和十多年前一样古板。
但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分析实在是挺有道理的。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这些尔虞我诈的把戏,本就是沈太君这种老江湖赖以生存的经验。
若不是靠这份近乎苛刻的谨慎和防备,沈家的割鹿刀也不可能安安稳稳地保存这么多年。
更何况萧十一郎在外的名声臭得要命,沈太君身为白道名宿,德高望重,自然视其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更遑论承他的情。
——萧十一郎啊萧十一郎,你自认清者自清,潇洒不羁,从不在意外界对你的评价,这回可让你栽个大跟头啊!
阿石不由幸灾乐祸起来。
“不!”
沈璧君清亮而又坚定的反驳让檐上的人怔了怔。
“他不是这样的人!”
阿石的嘴角轻轻扬起微笑。
“奶奶,你不了解他,您这是对他心有成见啊!”
“璧君啊……”
“奶奶,您看错他了!”沈璧君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恳切,“我们沈家自诩仁义传家,怎么能做这样不仁不义的事情呢?!”
“够了!”沈太君拍案而起,对于孙女罕见的忤逆感到愠怒,“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呀!你才认识他几天呐,竟然为了他顶撞起奶奶来啦!”
“奶奶,我不是故意要顶撞您的!”
见沈太君真的动了怒,沈璧君也慌了神,巨大的委屈、急切和一整天的疲惫瞬间如潮水般涌来。
她一时着急心绪难平,猛地站起,登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璧君!”沈太君见她神色不对,所有的怒火瞬间被惊恐取代,她失声惊呼,一个箭步冲上前,在沈璧君软倒的瞬间,堪堪将她接在了怀里。
然而藏在沈璧君衣袖中的那张药方悄然落下,被遗留在了桌脚。
“璧君!璧君啊!”沈太君惊慌地喊来了徐姥姥,张罗着丫鬟去请大夫。
几人手忙脚乱地把沈璧君抱到了床上。
坐在瓦片上的阿石深深叹了一口气。
唉,她就知道。
君儿的身子骨终究是弱了些,水里泡过又风里呆过,到底还是要发热的。
安顿好了沈璧君,屋里传来沈太君与徐姥姥交谈的声音。
“人刚回来,就审问这个审问那个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呀……”
卧房里,灯火通明。
徐姥姥坐在床边,握着沈璧君冰凉的手,望着她紧闭双眼的模样,心疼得老泪纵横,不停地用袖子擦着眼泪。
沈太君面沉如水道:“你都听到了?”
徐姥姥颔首。
她方才站在门外,将祖孙俩的话听了个分明。
“老太君,我看璧君说的话也有道理,你在担心什么呀?”
“我担心什么?”沈太君意味深长道,“你也听见了她维护萧十一郎的话。璧君从小乖巧懂事,什么时候为了外人忤逆过我?”
“那也不一定啊……”徐姥姥抽噎道,“小时候为了那个陆家二小姐,璧君不是也同你吵过嘴吗?”
“你……”沈太君猝不及防被一哽。
她显然没想到徐姥姥会提起这茬陈年旧事。
房顶的阿石差点笑出声。
“那都多久以前的老黄历了?”沈太君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划过那窗前静静立着的风车,无奈道,“况且怀瑛是个女孩儿,璧君这孩子重情,把她当作好姐妹,我阻止她们交好,她脾气上来与我顶嘴也在情理之中。”
阿石还真的不知道,沈璧君曾经为了自己与沈太君吵过架。
她只觉百感交集。
“那她和萧十一郎……”徐姥姥慢慢反应了过来。
“你我都是过来人。”沈太君语气沉重得像压着千钧巨石,“陌生男女之间,几面之缘,能生出什么感情?”
“她恐怕,是爱上萧十一郎了!”
“啊?!”
这句话,把徐姥姥的眼泪都给吓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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