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高铁上多是回家的大学生,车厢里头年轻人的气息格外浓,新潮的小玩意也比比皆是,洛风刚帮着邻座把满是Q版贴纸的行李箱搬下来,又被前头一个超大镭射痛包晃了眼,好不容易挨着人流下了车,第一件事便是给李忘生打电话。
“师叔!我到站了。”洛风道,“您现在在家吗?我马上过来。”
“刚从你于师叔那儿回来,咱们还是去商场吃饭。”李忘生把地址发给他,“行李搬着方便吗?不方便我来接你。”
“不用不用,我光背个包来的。”洛风哎一声,“您可算出门啦?还以为你们那个项目要干到天荒地老呢。”
李忘生一想起那项目便头疼,前段日子醒着的时间全在电脑前度过,除却项目的设计以外还得忙直播的事,把他掰成两个用都忙不过来——好在结了便算数,再多的要求再多的驳回都是翻篇的过去式,现下提起来也不过嗤一声带过:“对啊,难得出门,师叔带你吃点好的。”
洛风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公交过了几站便到商都,广场上的黑白太极明显,是全市最标志的建筑。
他一眼就瞧见在喷泉旁站着的李忘生,穿着是最普通的羽绒牛仔裤,偏偏站得板正身直,面孔又俊朗清秀,在人群里头一眼就看得出。
洛风很久没来太极广场逛了,高中住校时往返匆匆,家周边的建筑比起游玩场所更像奔赴地狱前的临终观花。加之李忘生那时的状态也不好,感情上的事放不下,事业刚起步又忙得焦头烂额,放假时他多在帮忙打理家里的事,更没有什么闲心去一块逛商都,看个电影都是奢望。
去外省上大学也有两年,现下瞧见整个广场也不知该熟悉还是该陌生,至少李忘生瞧着实在没怎么变,只是旁边少了个人。
他按捺下心里莫名的伤感,对着李忘生跑过去:“师叔!”
李忘生一如往日笑着把他接在怀里,只是洛风身量早已长得和他相近,抱起来只显得奇怪,他便松开对方,搭着肩膀像一对最普通不过的亲眷。
两人当然没什么血缘关系,真要说些亲缘,洛风和师祖吕洞宾的关系更近一些,后者相识许久的一对记者夫妇因袭击不幸去世,当时拼死在人群中救下的婴儿就是洛风,吕洞宾在收养那对夫妻的儿子后得知这孩子也失去了父母,便一并把两人接了过来。
吕洞宾这人在行事上还留着些建国前的旧范,不喜欢老师来老师去的,就爱学生称呼他师父。为师亦为父,为父亦是为师,那记者夫妇的孩子自然便成了他大弟子,姓氏未跟着变,仍喊他谢云流。洛风比较特殊,吕洞宾不想占婴儿的便宜,直接把人丢给了谢云流照顾,后者学着他那句为师为父论,往后便以师父开始自称。
李忘生是在这之后拜的师,洛风没那段记忆,但谢云流提及过,对方第一天拜访便被个三岁小孩大喊师娘,给师父敬的茶都差点洒到地上。
洛风心想还好李忘生没被吓走,年少的谢云流行事恣意到了妄为的地步,他艳羡崇拜却不敢贸然模仿,若不是李忘生作为另一个榜样从中调和,洛风十分怀疑自己初中时会学着师父带领社会青年半夜翻墙直奔网吧。
他一想到自家师父年轻时那副模样,又没忍住惆怅起来,方才瞧见李忘生时想到的另一个人,便是本该在对方身边的谢云流。
他不知道对方和李忘生是何时开始的恋爱,只知道在他的记忆里,那个始终跟在师父身侧的人,在潜意识里早被他默认成了对方的伴侣。可分手的日子他却是记得的,他那时因着参加奥数班,回家总是踩着夜色,谢云流和李忘生对此不放心,常商量着日子接他。
那天是周二,按着两人安排应是谢云流来接,但洛风在门口等了许久,最后等来的是步履匆匆的李忘生,后者眼圈泛着红,发丝被风和雨扰得纷乱。
他迷茫地被李忘生接回了家,对方在进门后行为一切如常,洛风想问个清楚,但听到李忘生剁肉的响亮动静又不敢问了。此后的每次晚归都是李忘生来接,谢云流像人间蒸发样,学校不来家里也不在,洛风有一晚实在吃不习惯李忘生做的饭菜,趁对方洗碗的时机逃下楼,拨通了门卫室的电话。
“师父!”洛风见电话接通,赶忙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东西,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师叔根本不会做菜,每天吃着都觉得自己命好苦。
电话那头很吵,他听到男男女女的嬉笑声,以及背景里头嘈杂的音乐。当时的洛风已经能够理解其中暧昧的低喘是何含义,他正想问谢云流到底在干什么,却被一阵忙音止住了所有话头,只能不知所措地举着话筒,抬头看到门卫在窗外和李忘生聊天。
他突然特别想哭,但又不敢告诉李忘生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后者看到他这副可怜巴巴样子便也没多指责,本想把事情笑着带过,却被洛风一句话击溃所有伪装的防线。
“师叔。”他当时问,“我是不是再也吃不到师父做的饭了?”
也是这时候,洛风才从李忘生口中得知谢云流之所以找不到人影是因为去了日本,一去还没了踪影断了联系,前几天来了电话报平安,却只说让家人别再联系他,一副从此再无干系的架势。
洛风不知道谢云流为什么会说这些话,他总觉得自己因上学缺失了很多细节,可李忘生没有想说的意思,他便也只能按下那份好奇。
想到这儿,他又忍不住看了眼餐桌那头的李忘生,对方一路上除却例行的关心以外没提及什么别的事,他心里头却攒了许多疑问,首要的便是直播里那句话:“师叔。”
李忘生抬眸示意他讲,于是洛风道:“我看您在直播里说自己有新对象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李忘生的表情登时变得很僵硬。
“您不用这样,我没意见的!”洛风赶忙道,“您好不容易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现在有新的幸福我真的很开心。”
“新的对象怎么样啊?是男是女?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脾气怎么样啊?会照顾人吗?会做饭吗?”洛风好奇道,“什么时候可以带回来让我认识一下啊?哎不对,恋爱多久了啊?可以见亲属了吗?”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长串,看着李忘生的表情从最初的愣神转换为无奈。
面前的人低眸笑了笑,半张脸隐在餐厅昏黄的灯光里。他看着对方抬起手轻轻在脖颈间一拨,泛着银光的项链被拨到毛衣外头,戒指顺着羊绒的纹路滑下,平缓,却像一记棒槌猛击洛风的脑门。
这枚戒指的主人他再熟悉不过。
他骤然没了声,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还在等师父吗?”
李忘生却没正面回答他:“直播间那句只是为了劝退一下后台的私信。”
“哦。”洛风的声音很轻,“那您用这句回答我就行,没必要把这枚戒指拿出来。”
李忘生只得笑了笑:“好了,快点菜吧。”
——
洛风不觉得李忘生那句话只是为了劝退那些撩拨的私信,但有些陈年旧事不太方便搬到明面上讲,戳破对方的用意也没什么好处,毕竟该回的人还是回不来。
好在吃个饭的工夫尴尬气氛早已荡然无存,洛风和他讲了很多学校里的事,李忘生一一回应下来,笑意却浅。
他以为忙碌那么久的项目好不容易结了,对方的态度应该会积极不少,可现下的低气压显然不合常理,只能让他想到唯一一个可能性:“师叔,您在想孤客的事吗?”
洛风看了今早的直播,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莫名于这位粉丝突然的发难,对于社交平台上的无稽猜测更是感到气愤。他不觉得师叔会是那种和粉丝私联的人,孤客的话都是疯言疯语,不具备任何可信度。
“毕竟是第一位粉丝,意义总是不太一样。”李忘生道,“刚刚看了一下他的主页,不管是油管还是B站,都已经全都清空了。”
洛风心想这都什么事,忍不住叹了口气:“脱粉是他自个儿的决定,您既然没做错什么,就别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他说的话更是别往心里去。”洛风道,“这种人就是太会脑补了,您出于好心关照一下,他非要想歪,莫名其妙的。”
“知道啦。”李忘生笑着,把桂花糕往他那儿推近了些,洛风也不推却,抓起筷子便吃。叽里呱啦的人忙着吃东西,桌上的气氛又一次冷下来。
短短一顿饭李忘生发呆了大半时间,洛风抬眼观察,实在不理解对方在郁闷什么:“……师叔,总不能是您真的对他有些奇怪的想法吧?”
“……不是。”李忘生脸上终于有了些活人该有的喜怒哀乐,“只是在想,我关照他也并非只是出于关心,他那番指责我的话,其实也不无道理。”
“一天里面会遇见那么多心情郁闷的人,我不会每个人都关照过去,即使他是帮了我很多的榜一,我也不会主动发太多关心的话,这样只会叨扰人家。”李忘生垂着眸子,对着白盈的碗,凝视着瓷中另一个自己,“可他出现的时机太过……人也都在日本,免不得让我有些在意。”
五年前遇到孤客是什么时机?是李忘生的状况终于好转,大家都以为他已经走出感情创伤的时期。洛风想到那枚戒指,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件事说出来只会惹人不快。”他见对方抿了抿唇,“但我总觉得……他和你师父很像,可能也是出于这点,我才会乱了阵脚,额外给了他那么多关照。”
洛风一口糕点险些噎在喉咙:“…………”
“师叔……”他艰难道,“代餐不能当饭吃的……”
“……”李忘生的声音很轻,“我知道。”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啊。洛风痛心地扶额,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现在他脱粉了,我反而有点解脱。”李忘生抵着下巴若有所思,“被他这么说了一通,心里的内疚也能轻一些。下播后我就把礼物悉数退还,这下便是真的两清了,他不用再为我的关心所困扰,我也不用再为关心他而感到纠结。”
“……”洛风默默继续吃糕点,“您和他没有什么别的关系吧?”
“我对他并没有那种感情,只是觉得相像至此也是种缘分,没成想是段孽缘……罢了,或许强行把对你师父的亏欠摁在他身上本就是徒添因果的行为,是我做得欠妥。”李忘生皱起眉头,“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他突然脱粉的原因。”
“谁能想明白?”洛风道,“人心毕竟是最猜不透的东西,家人之间都会有莫名的隔阂,何况网友呢?师叔您也别想了,这件事又不是你的错,把直播间每个人都安抚好是不可能的事。”
“……可能确实是我太理想。”李忘生笑一声,“总觉得我和他之间毕竟相识五年,再大的事也能坐下来好好沟通,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走了之。”
洛风总觉得这剧情分外耳熟:“……”
这孤客,从某种角度来看好像真和他师父有点相像。就连李忘生现下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都是这几年提起谢云流时的高频状态。
也不知是对孤客这行为颇有微辞,还是单纯地因为对谢云流的离去感到不爽,而迁怒于相像的人。
“……您要么休息几天吧?直播也恢复成先前的频次,别为着粉丝福利天天播了。”洛风劝道,“每天听那么多人讲故事,再擅长开导的人也会郁闷的。”
“师妹也这么说……”李忘生琢磨一会儿,“难道真是咨询室的问题?”
“于师叔也跟您说了?那您就听我俩的吧,好好休息,顾好自己的情绪最重要。”洛风道,“哎说到于师叔,我下高铁那会儿给您打电话的时候,您在她那儿干什么呢?”
“她和男朋友打算搬家到市区,拜托我去帮个忙。”李忘生道,“顺便聊聊皮套的事,她最近人挺闲,想把那皮套优化一下。”
“您选择继续用皮套吗?”洛风问。
“露脸播还是不太习惯,弹幕和后台的消息也有些……”李忘生欲言又止,“总之就是不习惯。”
洛风忍不住笑了:“怪不得您特地提一嘴自己不是单身呢。”
“本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李忘生嘴上如此说,但方才取出来的项链还在胸口轻轻地晃,看得洛风实在哭笑不得。
“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你先前和我说的访学项目,选好学校了吗?”
“选好了。”洛风道,“咨询了老师,还是觉得去日本最好。”
李忘生的眼睫发颤般眨几下,莫名想到方才未知来电的属地,几乎要被这个国家整出心理阴影:“……那也挺好。”
洛风得了肯定答复,终于放下心来:“师叔,如果我在那儿——”
“不用找他。”李忘生打断得很急,“你好好忙学业的事,不用找他。”
“师叔,我是说如果生活上有什么需要打点的地方,能不能向您讨点资金。”洛风无奈,“师祖最近又找不到人了,经常联系不上。”
李忘生敛着眸,尴尬地露出个笑:“……不用找师父,钱不够了找我便好。”
“剩下的还吃吗?”未等洛风答话,他又把那盘糕点收了,“吃完就走吧,我去结账。”
洛风只能应好,起身跟着他一块去了前台。
——
屋内装潢没怎么变,就是那一派乱室佳人的风格,让他乍然间觉得有些恍惚——客厅瞧着还挺人模狗样,应该是李忘生特地为了他收拾的,卧房则没那么好运,设计的废稿满地都是,独留电脑桌旁的一圈独自整洁,违和得颇有些孤芳不自赏的调调。
“师叔您最近是不是忙昏头了?房间怎么乱成这样?”洛风帮他一块收拾,“上次我看这房子那么乱还是在——”
他适时地住口。
“一忙起来就忘了。”李忘生没在意他未说完的话,“一天要四十八小时我就有时间收拾了,可惜折了半,只够把你的房间收拾出来。”
两人收拾完房间早已折腾过了大半个下午,李忘生问他什么时候回学校,洛风算算排课,表示可以住到周一再走。
李忘生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又问他什么时候去日本。
“月底就去了。”洛风道,“得去三个月,您不要太想我啊。”
李忘生没说话,只是笑着揉揉他脑袋。洛风抬头看他的表情,还是没忍住道:“师叔,您是不是还在想师父?”
发间的手顿住了,洛风心想果然,看着李忘生的嘴角又渐渐垮下来。
“没。”李忘生闷声道,“……不是很想了。”
“那就是有点想的吧?”洛风道,“如果啊,我是说如果这次去东京,万一真打听到师父的一些消息了,您希望我怎么做?”
“哪有那么巧的事。”李忘生道,“又不是抛头露面的人物,你怎么打听?”
“师父当年也去的东京,说不定我真能碰见他呢?”洛风直起身,语气认真又严肃,“您呢?您想和他说些什么吗?”
他看着李忘生的眼睛慢慢黯淡下去,黑漆的瞳仁像深不见底的池。
能说什么呢?李忘生想。对方当年离开前便已经做出了抉择,自己本就不在谢云流未来规划的考虑范畴内,事态当前,就连解释的话他也懒得听一句,转头便不见了踪迹。
年少的山盟海誓在人生的交叉道前显得多么无力又渺小,像手里捧着的水再珍视终究也会洒个干净。谢云流或许是刚愎自用了些,需要旁人来相劝,而不是冷置着任由感情挥散干净,但当时发生了那么多事,他实在很难再鼓起勇气去挽留一个早已面目全非的爱人,即使他们的过去确实美好得无可指摘。
于是李忘生只道:“算了吧。”
“都过去那么久了,我和他之间早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道着,感到胸口的戒指变得愈发灼热,硌着皮与骨,疼得很钝。
人一心烦就喜欢给自己找点事做,他无法免俗,草草结了话题便起身去厨房,打算给洛风削个苹果吃。
洛风却不死心地唤住他:“师叔。”
“……你每天就在想这些东西吗?”李忘生无奈地回头看他,“我都放下了,你怎么还念念不忘?”
“因为您放不下。”洛风也叹气,“师叔,您对师父到底怎么想?您希望他回来吗?”
厨房一阵沉默,只剩小刀切着果肉的声响,几分钟后李忘生端着果盘回到客厅,才回答他的问题。
“风儿。”他道,“我希望他回来,但我不希望他这么做是因为你去找他,去求他回来。”
洛风想说话,被他喂了块苹果片又只能作罢。
“如果你真在日本遇见他了,帮我带句话吧。”李忘生冷笑一声,“告诉他,既然是他先走的,那也得他先回来。”
话里的怨气有些太重,惹得洛风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你看电视吧,我去买菜。”说完这些,对方的语气又变得很轻松,仿佛方才的话并非出自他口,全是另一个人的心声,“今晚想吃点什么?”
“都行……要么您放碗汤吧,我什么都吃的。”洛风好不容易咽下苹果片,李忘生也没难为他再具体想点什么菜出来,匆匆关上门便下楼,脚步声随之越来越远。
洛风松了口气,打开手机一看微信正好来了消息,是一道要去研学的裴元。
“问了一下阿麻吕,他对那个男人确实有些印象,名字也一样,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他道,“……所以你为什么会认识在牛郎店工作的人?”
洛风也震惊:“他在牛郎店工作?”
他忙把对话框往上刷,瞧见了先前发给对方的照片——洛风找公寓时随手刷到的一条许多年前的私人博客截图,对方应该是位游客,帖子尽是游玩过的景点,九宫格里头花花绿绿,有一张却引起了他的注意,看标签是拍摄于新宿某家餐厅,桌上摆着几盘小甜点。
画面中心的齐刘海女生被三四个男人包围着,最边上是一位明显不合群的黑衣男人,被拍得模糊,拍立得的暗角范围又大,黑暗之下更看不清具体的五官——可他就是认出了这人是谁。
“……你确定他在夜店工作?”洛风还是不敢相信。
“至少我得到的消息是这样。”裴元道,“怎么,不是你要找的人?”
“名字都对得上的话,那应该是的。”洛风打字的手都有些僵硬,“谢谢你,我到时候去看看。”
他叹着气收起手机,天花板白亮,几乎要晃昏他的眼。
李忘生方才的话语在他脑内一遍遍回播,连带着当时那通被挂断的电话也重新出现在脑海,洛风摸了把脸,觉得事态好像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