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即使过了好些时日,你依旧能感受到身上滞留不去的“雨林”气息。
指尖接触笔的一部分忽然渗水,险些在智慧宫的馆藏上留下一道水迹。嗅觉对湿度的感知同样受到影响,鼻腔充斥着潮湿感,呼吸裹挟水汽流涌向肺,却在脱离感知范围的瞬间消隐无踪。
...间歇性的感官回溯,着实难以形容。
生活进入了一个看似稳定的新阶段——按部就班,平静无波,伪装出一种忙碌感的“无所事事”。
天气晴朗时,于黎明前提灯出门,一路溜溜达达走到达须弥城的最高点,在圣树粗大的枝干上挪几步,寻一处平台坐下。此时,夜空被天边的光亮晕染为灰蓝,晨曦降临人间,你可以看着这座被雨林与流水环抱的城市逐渐苏醒。
就像用放大镜观察一颗微雕玩具。说起来,这个视角也是水天丛林之行的馈赠。
直至黑夜里出现一道流萤,司掌草木的神灵轻巧地走下台阶。
听见你尚未动笔时,她却只是微微一笑,绕过了这个话题。
“你好像很喜欢这里,我可以知道原因吗?”她问。
原因啊...真难说清呢。
“其实和早年的放松方式很像,在没有人的地方独自坐一会,或者四处走走,主要是为了把大脑清空。”
草木之神点头,停顿片刻。
“嗯,我理解了。只是,虽然有三十人团负责须弥城的防务,但条件所限,疏漏难以避免,夜间出行还是存在安全隐患。”
说出这些话时,神明仍在微笑,若无视具体话语,你很难从语调和神情中发觉她的不赞同。
不妥已经被指出,行为需要进行修正。虽然这个话题告一段落,预料中的沉默却并未到来。
“你想进教令院看看吗?”她问。
......无可无不可,只是“教令院”,很容易让你联想到人偶。
“嗯,一些很小的建议,或者说假设,如果你认识了其他人,交到朋友,你会怎么做?”
其他人,朋友...
“我不知道。以前还好,现在...恐怕太迟了,他们应该会难过吧?”
智慧之神沉默了。
身侧,细小的足音一刻不停,气流的摩擦声,很浅,很微弱,是神明的呼吸。
“那,你愿意尝试吗?”
......
...这要怎么试?
其实未尝不可。几条狗鱼就能挑起一船海鳗的求生**,变麻木时,引入一些生活新变量,调动起新的体验,说不准会产生一些预料之外的效果。
“你来干什么?”上午,教令院里和某人的一次偶遇。
...听课,生论派,要写课堂报告。
“呵,看来小吉祥草王执着于给你找事做。”
“确实是我太闲了。”你回答,“说起来...”
他在教令院里是怎么和新认识的人相处的?
......
人偶眯起眼,片刻后,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加紧几步,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啊,又忘了问他的上课体验。
...当然不是想嘲笑他,一个活的年岁比你长许多倍的存在,不见得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开口嘲笑,反而显得你幼稚了。
好奇,嗯,只是好奇。
人们会怎样认识彼此?熟悉以后的人会如何相处?
认识一个人,容易吗?
你猜,这个问题没有准确的答案。一个契机,一个巧合,就像分子与分子的基团在彼此接近时恰好处于正确的角度,轨道交叠,克服无序运动的倾向,共度一段旅程,随波逐流。
“你好?请问...为什么上课的时候盯着我看呢?”
......
方才上课坐在你身边的,是一位与你年龄相仿的女孩,惊讶与窘迫的表情一闪而过,她解释道,自己跟不上讲师的节奏,不得不参照身旁同学的笔记...
“但你在后半节课就没有再动笔了,我只是想...是身体不舒服吗?”
身边,鱼贯而出的队列越来越短,老教授朝你们的方向走来,询问你们,是否有尚未解决的疑问。
你摇头,那女孩迟疑片刻,也摇了摇头。
走出教室,阳光自头顶正上方一泻而下,智慧宫外围泛白的大理石地面亮得刺眼,风迎面吹来,湿热滞涩。
夏天到了。
对话再次开启。
“刚才有没听懂的地方吗?”
女孩的表情从迷茫转为纠结,最终,她迟疑着开口,就像急于转移话题,“...其实,半懂不懂吧,可能要回去再翻翻课本。要去吃午饭吗?”
“其实这门课的知识我已经比较熟悉了,如果有问题,我可以试试解答。因为之前学过,嗯,重修。”
“诶?!”那女孩睁大眼睛,片刻后,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重修的话,似乎可以免听课,只参加考试就好。”
这样吗?不用听课,似乎不错...
不对,和重修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只是来听课的啊!
你帮助了别人,而那位被帮助的人,她感到不安,并且尝试说服自己,去心安理得地接受。
“不是。我只是在想,这会不会太耽误你的时间了?”
咖啡杯被手指按住边缘,翘起一角,在杯垫上滞涩地旋转着,摇摇欲坠。这女孩收起纸笔,神色自若,她渐渐不再为这个每日惯例而烦恼。
“没事,我不是很在意成绩。”
“但是真好啊,你真的好耐心。”她一下下点着咖啡杯,你听见指甲和咖啡杯相撞的细微声响。“能把这么多内容讲清楚,考试肯定没问题。”
......
“那个,你将来打算做什么呀?”她问。
“回家。下个学年,我应该就不在这里了。”
对面一脸愕然,你思考片刻,稍稍延伸了这个故事。
“我父母是手艺人。离开教令院之后,我应该会先旅行一阵,之后再回家乡。”
“...啊?”
她摇头,表示自己依旧无法理解。
“但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我是说,如果你真的喜欢自己学的东西,为什么要这样?你的父母...他们也同意你放弃学业吗?”
忍不住笑。
“不,和他们没有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很开明,不是强硬的人。”
......
“好吧。”最后,她先泄了气,“我不了解你的情况,只是觉得很可惜,感觉你明明有其他选择,甚至是好很多的选择。既然能花心思坚持下来,肯定不是不喜欢吧?你自己说过的。”
“嗯,说不定多年以后会回到这里,机会总是有的。只是一些事情...唉,没办法。”
这句话应该足够让这件事板上钉钉,你做好了继续应对追问的准备,但那女孩只是叹了口气。
“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只要坚持下来,结果总不会差到哪去,跟这些东西比起来,时间只是小事。”
你不知道这位新认识的朋友是如何理解你的。
她的“无所顾忌”相较于你更为主动——质疑外界,归因于环境,在教令院这样一个充斥着自我贬低的地方,有的时候,的确能把事情解析得更为透彻。
“你决定来教令院时,父母是怎么想的?”
她已经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你,礼尚往来,你没有隐藏的理由,而且这个故事的确很有意思。
巧合,反转,多数儿时记忆已经模糊,唯有这一段尚未蒙尘。
最初,被同学的计划狠狠刺激,你坚持要报考首都的一所知名学校,踌躇满志,甚至决定克服“寄宿”这一难关。尚不过十岁孩童的头脑发热,父母自然反对,他们头疼万分,决定让你走米佳她们的老路,参加一项更加隐秘的特殊测试。
测试由各地的军事机构,也就是愚人众所主持,意在筛选出“能力、潜力出众的年轻同志”,“引导他们的成长轨迹”,非常严格,难度极高。
他们原以为,与哥哥姐姐一样的“不通过”,足够驱使你回归正轨,至少能暂时转移你的注意力。而你,不喜欢提前估计测试结果,做着回归学校的准备,无聊又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没有人想到,你会通过测试。
于是,不安也好,期望也罢,在列车发动的那一刻,统统化为不舍。
“旅行碰上了入学考试季,本来只想试试看,没想到真的通过了,比计划提前一年。”
类比大致恰当,乍一听的确荒谬,但并非不可能。
说起来,当时有其他选择么...
一次又一次,层层筛选,孤立培养,对被选中的人而言,或许更像是一场命运的豪赌。
All in的入局者,无人不早慧。走到今天的人,无疑享受了大量资源便利,但其他人对这场交易的价值对等性是否生出过怀疑,你并不清楚。
“资源是否充分”,“自己是否堪当”,一向是高压线话题,你们避之唯恐不及。
他们说,自我怀疑是天赋凋零的原点,与厌战逃兵无异。
他们说,至冬国的未来是漫漫长夜,你们的手中唯有“现在”。头脑是你们的武器,你们的天赋,将化为长夜中的一束束火光...
...剩下的记不清了。
他们说,至冬国的未来就是你们的未来。
但你们的未来...真的是这样吗?
自我怀疑,是一种病症。
因此,体系的设计者,让你们远离这些话题。
......因此?还是相反的逻辑?
优胜劣汰,被淘汰之前,你应该算是走出了一段距离。
......然后?
被淘汰以后,然后呢?
什么都没有。
就像潮汐卷走人的足迹,什么都没有留下。
有人拍了拍你的肩膀,你转过身——人偶的表情绝对称不上友善,却也不锐利,兴许是公共场合的人来人往,迫使这位奇特的存在收敛起自己的攻击性,装作与普通人无异。
“钥匙借我。”
做什么?
他似乎急于离开,被再次叫住后,少年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笔记本。”
面无表情接过钥匙,他转身就走。
“哇哦,神之眼。是你的朋友吗?应该不是兄弟姐妹吧。”
......
“嗯,是朋友。”
“也是来看笔记的么?好厉害!”
......
“应该不太一样...不,本质上没有区别。”
教令院年休两轮,期末考试结束,返乡高峰期随之到来。
“希望下学年还能看到你。”临行前,那位新朋友神色郑重。她说,自己的家乡有一种很好吃的糕点,因为需要用到某种富含纤维的植物,只在这个季节有。
“我会给你写信的。”
“路上两天时间真是折磨,听说有神之眼的人可以使用锚点,真羡慕啊,还不用路上花钱。”
“好久没见我爸妈了,感觉他们这几年老得好快。”
她多久给父母写一次信呢?
“一周一次,有时候两三天,无聊了就写,但感觉自己无聊的时候太多了。其实就是学不进去,看见不会的就怕,不想动。你呢?”
......
“不好说啊...一个多月?有时候一忙起来就忘了,他们写来的信也不多。一年两封...好吧,平均半年一次。”
“...有点少。”她诚实评价。“可能因为他们对你很放心吧。”
“啊,时间到了。再见啦!希望下学年能在课上再见面!”
“在课上”三个字,她咬得很重。
“嗯,我也是。再见。”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实的,该有多好。
那些不可抗力只是生活的瑕疵,你会在教令院先一步完成学业,而后,居留异国也好,返回家乡也罢,从节点到节点,生活的轨迹不断延伸,或许终有一日,你的足迹将遍及整片提瓦特大陆。
......
愿你们在下个季节重逢。
九、
“自作自受。”
沉默片刻,人偶只是丢出了这样一句冷冰冰的话。桌对面,少年手中的笔像是不停歇的鸟儿,几行字又出现在他的史论报告上。你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意。
“别指望我会给你什么客气的评价,你们人类总是喜欢自找麻烦。你又给自己找了什么借口,不妨说来听听?”
“有一件事可以请你帮忙吗?”
你避开这个问题,笑容满面,双手合十,诚恳地请求道。
“最近整理出了一些东西,如果方便的话,想请你帮忙保管。”
......
少年停笔,望向你,眉头微皱。
“是什么?”
她有些苦恼地撑着头,又扬起笑脸。
“一叠纸张,主要是财产记录和一些个人交代吧,想一股脑销毁却又不得不去处理的东西,感觉草率不得,干脆就搁置在那里好了。”
“我可不会帮你处理。”
“不需要的!放在你那里就好,只是一个盒子。”
一个木匣,半指高,标准纸张大小见方,没有上锁,只是用卡扣简单固定着。
啧。
人偶收起木匣,再次拿起笔。
“还有事吗?”
“那就不打扰了。非常感谢,一直以来麻烦你了。”
对面传来椅子的拖动声,她起身离开时,掀起一阵微弱的气流。
他又在报告上写下一行字。
上一次造访还是在夏天,他看见木制地板在雨后变得无比潮湿,几张陈旧的防水布上层层叠叠堆满了书。上了锁的房门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笔记还在书架上,直接拿走就好,这里实在太乱了。”
防水布最上方散落着几本书,显然是被粗暴抛掷在那里的,看来它们的主人在漫长的整理后,已经失去了耐心。
其中一本大开着,他扫了一眼,是一篇关于梦境旅行的奇幻故事。他翻回封面:《奇迹之书》。
啧。
又一次经过,那位生论派的学生正站在门前,她敲了敲门,神色不安。
“有人在吗?”
这是他第三次看见这幅景象。第一次在傍晚,第二次在中午,这一次是周末,不可能有课的早晨。
木制的房门依旧紧闭,没有丝毫开启的迹象。
那学生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停留在他身上,而后,向他走来。
这位坚持不懈的朋友居然认出了他。
人偶抱臂,对于那些即将袭来的问题,他的推测大差不差。
这幅光景,要他打掩护吗?
哈,交友计划大失败,和他有什么关系。
“装作不在而已,”他注意到窗前闪过一个人影,“其他事你还是自己向她打听吧。”
窗户另一边的视线阴恻恻,他压下帽檐,一种名为“快乐”的情绪缓缓升腾。不久,后方传来门锁转动的声响。
夏日冗长,终于走到了尾声,秋天真的来了。
不比北国秋日的凋落衰颓,须弥是常绿的国度。太阳只向南偏移了些许,环抱城市的雨林仍然葱郁葳蕤,生意盎然。山峦深处隐约可见的一片死域枯黄渐渐褪淡,草木的去而复返,表明它再次爆发的概率愈加微渺。
“终于把书整理完了...”一日,这位新近结交、不时前来帮忙整理的朋友不禁感叹,“纸质书流通还不满一年,真难想象,一间房子里居然能藏有这么多。”
不只是她,这里书本数量之庞大,也远超你的预料。
这处据点曾兼做资料室,在暴露后被迅速搁置,重要文件早已随部队撤离,只剩下许多从须弥非法市场截获的纸质书,以及你自己的所有物。最后一段时间,你做的只是档案管理以及计算仿真等临时工作,不涉及项目核心,工作量起伏不定,胜在清闲。
“这些天你辛苦了。现在就只剩下个人物品了。”
“毕业生经常把自己的东西成批低价出售,有些商店在毕业季专门接手,做销售中介,挺方便的。”那女孩开始思考,“但感觉书整理完后,整座房子都空了。”
“是啊,除了纸张,这里本就没什么东西。”你从橱柜深处拖出一个积灰的纸箱,剪开封口。
“说起来,你听说过‘时间胶囊’吗?”
尘埃飞扬,仿佛久远的记忆在空气中飘散。
“树叶书签啊,好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教我化学的老师准备结婚,我们每个人都想送她一份特别的礼物,恰好是落叶季,我就想到了做书签。化学品选择和整个流程都是我设计的,应该是从小到大独立完成的第一个项目吧。”
“真美啊...就像琥珀一样。”
“其实和琥珀是一个道理,考虑到耐磨度和美观,最终决定用树脂来仿造叶脉纹理,所以这些...实际上不算是真正的树叶,但它们的纹理都来自白桦树的落叶。”
......
“这个铃铛是我父亲做的...生锈得厉害,可能是须弥太潮湿了。”
“...照片?”
薄薄一张照片,金属边框早已松动,露出的一角微微卷起,有些受潮。老化泛黄的保护膜上有许多细小的划痕,所幸并未破损。光线太暗,你们挪至窗边,就着沉落的夕阳辨认轮廓。
在一排人脸中本能地寻找自己——一个身材矮小的孩童站在众人身前,并不惹眼。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还很小。父母,哥哥和姐姐,很久没见了,他们原来还有这么年轻的时候。”
“哎,假期回家看见我父母的结婚画像,突然感觉这十几年过得可真快,他们也老了。”
【给20年以后的我自己】
啊...
【亲爱的未来的我:
你好呀!
首先祝贺你,成功活到了32岁!
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你呢!你现在在哪里,去过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工作,有没有交到朋友,有没有通过20年前的期末测试和大筛选...
好吧,说这些真是不合时宜,不知道你现在开心吗?如果不开心,希望这封信能让你开心起来,今天我刚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完全不记得我写过这些东西,”把信折了几折,你摇头,“结果不小心偷偷打开了。按原样放回去应该影响不大,离32岁还有很久,足够我把这个箱子再忘记一遍。”
朋友笑了笑,兴致盎然地建议你再写一封信,放在箱子里一并寄给未来的自己,她自己似乎也跃跃欲试。
“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能收到自己过去的来信,应该很值得开心。”
“之后的工作我自己来就好,这些天麻烦你了,晚上请你出去吃饭。之后几天应该会很忙,不太方便接待。”
思考片刻后,你补充了一句。
“加油啊,祝你学习顺利。”
总觉得不够真诚...不知是语气的缘故,还是这句话本身的轻巧。
十、
“在想什么?”
......
智慧之神在你身边坐下,任由长发自然垂落地面,毫不介意日间人来人往遗落的足印与尘土。沉默片刻,她重复了问题。
“我可以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半年有余,她仍是孩童的模样。
文学作品常以目光洞察人的内在,描绘出天真、世故、沉着、狠戾等多种品性...然而,真正造就表情的是肌肉与皮肤的挪移推挤,以及人类对他人神情的镜像感知。眼睛只是一汪静水,随光线的变幻,倒映出世间万物的影子。
我们凝视他人,同时也透过彼此的倒影回望自我。
神和人,并非同源,为何具有相似的形貌?
如果是人类孩童,半年时光,她理应长高几寸,头发也许会在地面上逶迤更长。
心中太多疑问盘旋,你犹豫良久,最终却只是发问:
“...您如何理解‘死亡’?”
神明沉默,片刻后,她再次开口,如同吟诵一首长诗的序章。
追逐智慧的国度,亦有不可触及的奥秘。“探究生死”,是为其一。
...一切生命的表征消散,记忆与情感回归大地,□□朽坏,归于虚无,化为万物,最终...重获新生。
......
“您的生命很长。”
她眸光闪动,将视线投向栏杆下方。薄暮冥冥,炊烟自无数炉火中盘旋升起,为夕金色的城市镀上一层暗紫色的柔光。街道纵横交错编织成网,人群流动、驻足、交汇、消失,声音在抵达耳畔前衰减殆尽,耳畔唯余树叶的沙沙轻响。
片刻后,她继续道。
“和您相比,人是速朽的存在...”
“很快度过一生,也很快被人遗忘。”
神明只是微笑。
“就像黑暗宇宙中的恒星一样。”
“恒星?”你感到困惑。
“太阳。”她言简意赅。
“绽放出最灿烂的光芒,却很快燃烧殆尽。有许多被冠以‘天才’之名却短寿的人,令人惋惜,你也在其中。我不知道这样能否安慰到你:
——至少,作为星辰,它们曾点亮宇宙。”
“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
而后,神明话锋一转。
“你在这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吗?”
......
思考,沉默,你最终叹气。
“不,我一直在逃避。”
神明起身,赤脚轻轻踏在石阶上,自身侧温柔地给予你一个拥抱。
“一切有思想的存在,神明也好,人类也罢,都无可避免地思考‘死亡’这一话题。自遇见你以来,我一直在思索,死亡对人类意味着什么,对你又意味着什么。但时至今日,我依然没有确切的答案。”
“我很抱歉。”
智慧的神明如是说。
“请不要这样说,您不需要道歉...”
“须弥是智慧的国度,无数人心怀困惑来到这里,寻求知识,学习解除疑惑的方法,成为对知识抱有热忱、追求智慧的人。他们的智慧,构筑了智慧之国的基石。”
“而神明,处于什么位置,应当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她望向你,微笑,眼神仿佛是在询问你,又像是在透过你,凝望更远。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未能履行神职,只是不断吸收着你们的智慧,吸收虚空中‘昔日的我’留下的经验,尝试达到以前的高度...”
“...我应该引导你们,引导你们追求智慧,找到自己的答案。”
“其中,也包括你。”
......
“我不想被遗忘。”
“我理解。”神明回答,“至冬,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你不希望爱你的人为你感到悲伤。不考虑身外因素,你是因为这一点,选择来到须弥吗?”
你想象不出他们如今的模样,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记忆中的他们与那张老照片无异,但现实中...跨过某道年龄界限,人们似乎会迅速变老。
“我不知道换了环境,会不会好一些。”
“如果还有力量,你会选择离开须弥,前往下一个国家吗?”
......
“或者,换句话说,逃离这里?”
孩子一样的神明握住你的手。
“很痛苦,我感觉到了。”她叹气。“建立新的联系也是这样,你不想让那个孩子感到难过,也不想被异样的眼光打量,于是编织了新的故事。”
“并非不愿,而是不能。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你理解了她的神情——熟悉又陌生的,属于神的“表达”。
慈悲。
...然而,神明的理解,亦让你无所适从。
她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你,“没关系”“怎样都好”“我知道,你别无选择”。
但你为此感到不安,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与厌弃。
你只是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就像故事中不愿让洪水褫夺所有,宁可射杀羊群的,绝望的农场主。
......
应该还有能做的事。
不再逃避吗?
神明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嗯,那希望你如愿以偿。”
笔尖的沙沙声许久未曾响起。她自书桌前抬起头,光芒模糊了轮廓,年轻的女孩支起双手托着脸,似乎在定定注视窗外沉落的夕阳。
发呆,沉思。很早以前,研究遇到瓶颈时,她常常和一面钟相对而坐,思绪遨游,追逐着头脑中的仙灵,如冒险家一般向前奔跑,不知最终到达了何方。
现在,你已经不再需要那面钟表了。
也许光芒消失、黑夜降临时,你就会醒来,除非到了晚饭时间——他会过来把你拍醒。
人偶从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或者说,他原以为自己知道。
寂静无声,你追逐着脑海中的仙灵,而他翻过又一页笔记,追逐着昔日的你。
“元素诱发神经损伤致疼痛的生物化学机制以及病毒介导修复...”
一长串杂乱的关键词,是实验室里那群面容模糊的家伙的生活一角。人来人往,每一次回归实验室,那里的面孔都更换了一批,他不记得那些人的脸,不会花精力分辨多托雷的切片,当然也不清楚,你究竟是哪个切片的学生。
研究疼痛,在博士手下,在愚人众,哈。
他本以为,你只是一个擅长研究的实验体,而得知实情后,他嘲笑了多托雷。
“本体”不以为意,听完了讽刺,甚至故意称赞这个人类的天赋,有意激怒他。当然,多托雷不见得在乎手下的死活,他也不会任其摆布。你并不知道这个小插曲,虽然他好奇,你若听说此事会作何反应。
......
可笑,可悲。他指的不是你。
实验体XXXX号散落各处,属于个体的经历被转译为抽象的数据和原理得以保存,但一切记录某事物存在的痕迹,都随世界树的变动被抹去了。
察觉到异常...兴许真有一个脑中仙灵指引着你。
他听到了呼吸声,沉重得不属于一个半梦半醒的人。望向窗边,他发现你垂下头,身形微微颤抖。
他向你走去,你只是侧过脸,不肯看他,或者说,让他看见你的脸。
他只看见了悄然滑落的眼泪。
亲爱的米佳姐姐:
上次听到你的消息时,你刚进驻【】。你现在还好吗,忽然北上到那么干燥的地方,会不会不适应?飞萤的静电会不会把你的头发炸成一个大蒲公英?在队伍里有没有人说话?会不会感觉累?......可能是我问多了,毕竟从来没有经历过正经的部队生活,突然感觉自己对你、对爸爸妈妈和萨沙哥哥的了解太少太少。
我真的很想念几年前那次跟着你们的援救行动,作为一个缺乏实战经验的医疗兵......那一次真的学到了很多东西,现在才渐渐意识到,那时候是你们一直在关照我,当然最开心的事情是和你一起,甚至想过如果可以天天跟着你们一起就好。当然不是希望这种严重事件再次发生,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好好的,只是突然特别特别...(省略若干重复词语)想念你们。
我还会待在须弥城一段时间,完成后续工作,生论派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其余我不必多说。同一时间,我给爸爸妈妈和萨沙哥哥也写了信,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事,希望收到信时,他们不会太过惊讶。
最近看了一些关于沙漠历史的文献,它们提到了“狐狼”,它们是巴螺迦的引路人,会把人引导向再生之所...我看不懂那些东西,也不能确定它们究竟想要强调哪些观点,就像一层一层的信息作为证据堆叠起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其实我只记得文献插图上的生物非常可爱,它们有大大的耳朵和眼睛,还有毛绒绒、长着斑纹的尾巴,就像林子里的小狐狸。故事中说,午夜时分,它们会分裂出好几个自己的影子,引领人的灵魂返回家园。如果我也有这样的本领就好了,让自己的每一个影子都陪伴在你们身边,直到我们再次相遇,或者穿越时光,回到我没能和你们一起度过的过去,久久注视着你们。
你很早以前说过,军校的白桦林非常漂亮,你很喜欢在堆积落叶的小道里绕来绕去,而我也学着你仰起头,望向树梢上方的蓝天,之后继续跟在你身后,跳过横亘的树根和土堆,一直看着你,尽管你看不见我。你说,你在那片白桦林里丢了一串钥匙,我看见一串亮晶晶的东西掉进了枯叶间,就去把它刨出来,扔到你的脚下,如果你没有看见,我就再试一次。
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在胡思乱想上啦!会认真工作的。
不知道那边天气如何,总而言之,记得照顾好自己,别让家人担心。我知道这很像是爸爸妈妈的唠叨,不知道你那边情况如何...但我想你了,真的很想你。
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再次相聚,一起聊聊过去的点点滴滴。保重身体,期待你回家的那一天。
祝你平安,健康,快乐!
永远爱你。
[署名:]
霞光在暗色的云层和山峦间撕开一道长长的裂隙,树林如海浪般泛起波澜,他在大风袭来前锁上窗户,而后扭了扭陷入滞涩的腕部关节。
转动平滑,是错觉。
“你的姐姐曾是我手下管理的士兵。”他听见自己说。
记忆中无数档案的其中一份,名字,编号...被一字不落地转述。
5年前,伊尔库茨克东侧300里,珀加尔山区西麓的紧急军事行动,时长8天,代号‘白色荒漠’。
当时,你在89区,作为医疗兵例行实习,紧急征调进入A283小组。
临时征调的年轻军医,乘坐清晨的转运班车突兀出现在基地,称作少女尚且勉强,却一反同龄女孩的聒噪,安静漠然如坚冰——
职责以外,不说,不问。
——又在某个黎明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不知去向。
极北的寒冬无比严酷,冰封的寂静下,重逢与别离的小小插曲,不足以掀起一丝波澜。
执行官的一句口头调遣令,让年轻的医疗兵跟随一队士兵深入积雪的群山。A283小队的萤术士与四年未曾谋面的妹妹意外重逢,8天时间,说短不短,却因为情势危急,没有时间叙旧,又在行动结束后迅速分离。
围坐火堆,姐姐将妹妹拢入自己的大衣,小心翼翼系上扣子。抵御寒冷的军制外袍如同羽翼,将她们紧紧守护。
天穹低垂,寒风与篝火余烬隔绝在外,屏障下,是姐妹之间无言的、夹杂雪粒与冰屑的拥抱。
【泪水会冻结成冰的,不要哭啊。】
但为什么,你也在落泪呢?
实习轮转结束,迅速转移至下一地点。
就此分道扬镳,没有“再见”,没有再见。
你会为我祈祷吗,卡佳?
就像为了那被枪弹灼烧后冻毙于风雪的同胞一般,
希求女皇的哀怜,
兑现那得以目睹曙光降临的誓言。
只是,我亲爱的姐姐啊,
荣耀不属于我,归途亦不属于我,
我恐惧未知,恐惧痛苦,恐惧死亡,恐惧遗忘,却又恐惧留下自己的姓名...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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