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天色阴沉,南方细雨缠绵。军营外,青石小道积了薄水,脚步声踩上去,溅起零碎的波纹。
刘轩丞仍旧早早起身,照常洗漱,穿上军装,把腰带一丝不苟地系好。镜子里倒映出的面容,和往常并无不同,眉目清朗,神色平静,只是目光在镜面上一掠而过,没有停留。他抬手,整了整军帽的角度,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遵守的规矩。
营帐里,药柜安静地立着,木格子里摆放着绷带、针剂、止痛片。昨日用剩的几瓶药,他默默地重新排列,低头清点,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丝毫犹疑。助手偷偷瞥了他一眼,心里生出一句——刘军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可紧接着,那人注意到刘轩丞翻动瓶子的手,指尖在冰冷玻璃上停了片刻,才轻轻放回去。
“刘军医,新伤员送来了。”
呼喊声打破静寂。
担架抬进来,血味浓烈,伤兵脸色苍白,胸口翻开的伤口血肉模糊。有人忍不住发抖,手中的纱布掉落。刘轩丞走过去,伸手按住创口,冷静吩咐:“麻醉,快。”
他低声与伤员对视:“咬紧,忍一忍。”语调没有起伏,听不出情绪,只像是一句陈述。随后,他俯身,刀口划开,血涌出,染红了他袖口。周围人屏息以待,却见他动作镇定,线一针针穿过血肉,手稳如铁。
助手本想安慰伤员两句,回头一看,刘轩丞的神色冷静得令人心寒——仿佛在这战火中,什么都无法动摇。缝合完毕,他把纱布压实,声音不轻不重:“撑住,你不会死。”
病床外,几名医护对视一眼,心里生出说不清的复杂:过去的刘军医,会拍拍病人的肩,轻声宽慰几句;而如今,他的话短促而冷硬,却没有任何破绽。
傍晚,雨势更急,檐角滴水成线。刘轩丞走出救护站,天边燃烧着残阳,血色铺满云层。他仰头望去,眼睫微垂,像是想起什么。可很快,他便收回目光,转身走进阴影,背影笔直。
夜里,他坐在药柜前,借着油灯点检一卷又一卷绷带。火光摇曳,他的影子在帐篷里拉得很长。偶尔,手会触到一个布包,他的指尖轻轻一紧,却立刻移开,仿佛那里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旧布料。没有人知道,那里面夹着一封泛黄的信,一张合照和一张早已过期船票。
第三天,新的阵亡名单送来。军中传来低低的抽泣声,有人红着眼眶问他:“刘军医,您……您认识这批人吗?”
他低头翻阅,只淡淡点了点头,把名单折好放进抽屉。手背的青筋浮起,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从那以后,他说话越来越少。医护们常常窃窃私语:“刘军医最近……变了。”
变得什么?没人能说清。只是觉得他眼神更深沉,笑意再不出现。
一日深夜,帐篷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灯火下,他伏案写着病例,笔迹一如既往工整。有人推门进来取药,见到那背影,心里猛地一怔——笔直而沉默,像极了北方那个将军。那一刻,连空气都像凝固。
几周过去,连伤员们都感受到了。他们说:“刘军医的眼睛,像是冻过的水,安静,却让人不敢打扰。”
春雨一场又一场,泥泞的营地被踏得更深。刘轩丞穿梭在血与火之间,始终步伐坚定。他的动作精确无误,每一次包扎、每一针缝合都干脆果断,仿佛他的心早已冷却,只留下最锋利的部分。
一次,他处理完一名重伤兵,手上全是血。助手递来清水,他只是低头,把双手浸进去,指节在水里泛白。他抬起时,水已经染红,却没多看一眼,只用布擦干,重新戴上手套。那神情,让人觉得他像是在穿盔甲。
渐渐地,刘轩丞变得和展轩越来越像——不在言语里寄托情感,而是用沉默和坚毅撑起一切。他从不表露悲喜,却总是站在最前,给人以无言的依靠。
有人说,他是军营里的影子。
有人说,他像铁。
可到了夜里,当营帐四下寂静,火光忽明忽暗,他便会独自坐在角落,摊开随身带着的布包。布包里有两样东西:一张照相馆里的黑白合影,还有一张泛着折痕的船票。合影上,两人并肩而立,神情拘谨却止不住眼角的笑意。船票的纸张已被他指尖磨得发软,上面印着“香港”两个字,像是一道通向未竟未来的门。
刘轩丞常常低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远方的人说:“你骗得太狠了……说好会来找我,如今却只剩这一张船票让我替你保管。”话音落下,他往往会轻轻笑一下,那笑意冷淡而苦涩,很快隐没在沉默中。
两年间,他几乎没有再写过长信。往日那些字句盈满的纸页,如今只剩简短冷硬的几行,像是向上级的公文。偶尔,他会在心里拟好一封信,写给展轩,却从未落笔。因为他知道,那信无处可寄。
春夏交替时,营地旁的槐花又开了。那是他们曾一起走过的树下,展轩曾半真半假地说:“等仗打完,我们回去种槐树,你来浇水,我来搭架子。”刘轩丞那夜站在槐花下,抬头看花影随风颤动,忽然伸手去接,却什么也没接住。他把手收回,揣进军装口袋里,指尖压着那张船票,才觉得心口还有点重量。
时间推到第二年冬天,战火再度蔓延。刘轩丞带着一批新兵转入前线。那时有人发现,他出征前站在营门口,神色和当年的展轩极其相似——背脊挺直,眼神冷峻,仿佛命运的重担已落在肩上。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口袋里藏着的,不是作战命令,而是那张旧船票。
战斗打响的前夜,他照例翻开合影。帐中昏黄的油灯映出两人的笑影,他凝视了许久,低声说:“我很快就来找你了,这次……不再让你等。”说完,他合上布包,眼神清冷中带着一种久违的释然。
——两年的日子就这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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