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屏帷重重,徐明跟着任婉绕了三道幔帐,终于站在贾南风御席前。
西晋皇后贾南风正斜倚在一张独坐榻上。
这榻是魏晋贵胄常用来休憩的器物,以硬木为框,铺着白虎皮褥,旁设矮足凭几供人倚靠。
两侧各置一座博山炉,炉中燃着龙涎香,烟气伴着两名宫婢摇扇的风,淡淡漫在殿内。
贾南风隐在垂帷后,透过罗纱能看见一身红黑相间的衫袍,红为正赤显尊贵,黑作镶边添沉稳。偏中性的款式衬得她不似寻常嫔御柔媚。
“据郎来了?”
听到脚步声,贾南风缓缓抬眼,“方才在外头,这小恶婢可是又对你说了些闲言碎语?”
她声音沙哑带磁,毫无苍老之态,反倒透着久掌权势的从容。
话虽问的是徐明,目光却像带着重量,牢牢落在任婉身上。
任婉见状,连忙俯身屈膝,不过片刻便钻进垂帷之内。
她顺势跪坐在贾南风榻前,双手轻轻将贾南风微微垂下的双足拢在怀中,声音软得像浸了蜜,带着几分娇嗔。
“旁人都夸奴是个姣好和善的娘子,偏殿下总爱拿‘恶婢’二字打趣,婉儿心里真是委屈得很呢。”
贾南风听了这话,笑声愈发欢畅,徐明忙跟着赔笑几声,趁机上前一步,躬身敬拜。
待贾南风抬手示意 “免礼”,他才依旨到侧席正坐,腰背挺得笔直。
可没等笑意从贾南风脸上散去,她突然坐直身躯,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对帷外宫人沉声道:“去东宫传旨,就说陛下龙体违和,召太子即刻入宫问安。”
话音落时,她已示意宫人撩起垂帷。
帐幔散开的瞬间,端坐于独坐榻上的贾南风彻底显露出来。
按史书记载,她生得 “短而丑黑”,可此刻瞧着,不过是眉眼普通、肤色偏暗,算不上绝色,却也绝非传言中那般丑陋。
只是先前 “贾南风狠辣” 的印象先入为主,徐明只觉一股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哪里还顾得上细看她的容貌。
他跪坐在席子上,腰背绷得笔直,脑袋却埋得极低,连眼角余光都不敢往榻上瞟,只盼着贾南风别过多注意到他。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可召他前来的人,又怎么会看不见他。
片刻静默后,贾南风听似漫不经心的声音便缓缓传来:“据郎今日似有异样,莫非身有不适?何以自入殿便低首垂目,不与我相视回话?”
徐明心头一紧,声音放得恭顺又带着几分刻意流露的疲态:“回皇后殿下,臣据非是有意失礼。方才在宗正医署值夜房已歇下,忽闻传召,仓促起身赶来,许是睡意未散,精神有些倦怠,怕失了仪态,才不敢贸然抬首直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说罢,他又微微低下头,暗自祈祷贾南风能信这番说辞,别让自己留宿侍寝啊!
片刻后,贾南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听不出明显的喜怒:“原来如此。既是值夜困倦,倒也怪不得你。只是朕心口发闷得紧,你且上前来,为朕诊诊脉,看看是何缘由。”
听到 “朕” 字,徐明并未觉得意外。
自汉初吕后临朝起,掌权太后便有称 “朕” 先例,东汉邓太后、阎太后亦如此。
如今杨氏外戚被诛,晋武帝驾崩后,贾南风以皇后辅政,将司马衷拿捏得形同虚设,任免重臣,实权远超东汉临朝太后。
往后东晋褚皇后、何皇后等临朝者称 “朕”,也多是效仿她。
听到贾南风说的让他上前,徐明吓得不敢动弹,正硬着头皮想应声起身,殿外忽然传来轻缓的脚步声,跟着便是小黄门压低的通报声:“启禀皇后殿下,太子殿下已至偏殿。”
这话让徐明心头一紧。
方才他在外殿候着时,早从宫人低声交谈里听了句 “皇后传召太子”,当时便多留了个心眼。
要知道,拯救“大兵”司马遹,这可是系统给他的任务目标。
而系统给徐明的历史卡里,明确说太子司马遹,是永康元年,也就是明年,会被贾南风派人持药杵,击杀于许昌宫别坊中。
他心里门儿清,贾后对太子向来恶劣。平日里磋磨打压就没断过,哪会突然有这般 “好心”,深夜传召让太子入宫探病?
怕不是现在就起了杀心,想提前动手!
只盼着他的“宝贝任务对象”司马遹能多几分警惕,找个由头推脱,好歹能避过这夜的风险。
可此刻听着小黄门的通报,再想起方才那宫婢端着漆盘进出偏殿的模样,他心头猛地一震:太子竟然真的应召来了?
“这太子怕不也是个傻的!”
徐明忙在心里跟系统吐槽,语气满是不可思议,“贾南风想罢黜他的心思,朝堂上稍有眼力的人都能看出几分 —— 先前削东宫属官、驳他奏请,哪一次不是敲打?这个时候大半夜应召入宫,简直是自投罗网!”
他越想越觉得荒谬,忽然想起曾在小说中看过的唐明皇时期 “三庶人” 案。
武惠妃为了给亲生儿子铺路,设计召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入宫,反诬三人谋逆,最终导致三人被废赐死。
如今贾南风的手段,跟当年的武惠妃有啥区别?
同样是借 “传召” 设局,同样是针对储君,连 “构陷谋逆” 的路数都隐隐相似。
“你说他就没读过史书?” 徐明忍不住又跟系统念叨,“就算不知后世的‘三庶人’案,前朝汉武帝时戾太子因江充构陷而亡的旧事,总该听过吧?怎么就一点防备心都没有,真敢深夜踏入这式乾殿的陷阱?”
他话音刚落,系统先传来一阵轻微的电子提示音,随即界面上跳出一个圆头圆脑的简笔画小人。
小人没有多余表情,只脑袋微微向下一点,又迅速恢复原位,用这简单的动作表达了附议的态度。
其实,徐明这番吐槽,多少有些想当然了。
他只看到羊入虎口的危险,却忘了封建礼制里绕不开的关键。皇后以皇帝之名传召太子,这本就是 “君父有召”,若司马遹敢托故不入宫,那才是实打实的 “大罪”。
“抗旨不遵”“不敬君父” 这两顶帽子扣下来,贾南风甚至不用设后续的局,当场就能请旨废黜他的太子之位,反倒比入宫更凶险。
先前传召消息到东宫时,司马遹正和太子妃王氏整理书卷。宦官撞开殿门,慌声通报:“太子殿下!皇后传旨 —— 陛下病重,召您即刻入宫!”
“父皇病重?” 司马遹猛地抬头,心里瞬间起疑。
他素来知道父皇司马衷性情懦弱,身体虽不算强健,却也无大病缠身,此刻深夜传召说 “病重”,怎么听都透着诡异。
可这话从宦官口中说出,又裹着贾南风的旨意,他心头还是瞬间揪紧,连眉宇间都染了急色,伸手便去抓搭在椅背上的外袍。
王氏比他镇定得多,见他这副慌不择路的模样,忙上前一步攥住他的手腕:“殿下,您先别急!”
“如今已是亥时,按宵禁之制,入夜后城门、宫门皆已闭锁,寻常人不得随意出入。您这会儿入宫,既没有陛下的亲笔手诏,也没有调兵的符节,守宫的侍卫凭什么放您进去?”
“万一他们故意刁难,再扣个‘违制夜行’的错处,岂不是正好给了贾后把柄?”
她力道却不算轻,显然是真心想拦着他。
司马遹顿了顿,低头看向王惠风紧抓着自己手腕的手,又抬眼望向她满是焦虑的脸。
王氏小字惠风,出身琅琊王氏,尚书令王衍之女。
成婚多年,王氏性情温婉却不怯懦,从未这般急切地拦过他做事。
可此刻他心里装着 “父皇病重” 的消息,哪里听得进这些,他只轻轻挣开王氏的手:“父皇有疾,孤身为东宫储贰,岂能因仪制之限延误入宫?若父皇真有不讳,孤这个皇太子,岂不成了天下人耻笑的不忠不孝之徒?”
“可陛下有疾的消息,是皇后传过来的啊!”
王氏的声音陡然高了半分,又猛地压低,她飞快扫了眼殿门,“殿下,您忘了上个月,皇后刚以‘陛下违和,需静养避扰’为由,罢了东宫中庶子、洗马三人之职,连您递的东宫庶政奏启都留中不发!”
“还有前日,您想请旨令太子詹事总领东宫庶务,中宫又以‘陛下需安养,无烦细事’驳回!如今深夜忽传陛下病重,急召您入宫,这前后相悖如此之甚,殿下就没觉出异样吗?”
司马遹的动作僵了一下,眉头拧得更紧。
他怎会不知嫡母贾南风的心思?
自永平元年杨氏外戚败亡、杨骏被诛、杨珧杨济赐死,中宫便借 “辅政” 之名总揽朝政,对内掌控宫禁宿卫,心腹董猛、孙虑等人把持内廷;对外援引贾谧、郭彰等外戚,连司徒张华、司空裴頠这般重臣,都直接或间接依附于她势力之下。
而他这个非贾后亲生的东宫储君,自被立之日起,便始终处在贾后势力的笼罩之下,连东宫属官的任免都需经中宫颔首,何来实权可言?
他并非庸碌之辈,这些年暗地联络宗室、试图拉拢东宫卫率,可比起贾南风的权势不过是杯水车薪。
贾后能直接调动殿中禁军,朝堂上尚书台掌政令、门下省掌封驳,关键职位皆为其亲信或助力者;连皇帝司马衷的诏书,都需经中宫亲信传递、过目后才可颁行。
而他身为太子,仅有 “监国” 虚名,无调兵之虎符,无任免三品以上官员之权,甚至东宫的俸禄供给、卫率兵员补充,都受制于贾后党羽度支尚书。
贾后若真为君父着想,为何不先召太医令诊视、急报宗室诸王,反倒急着传召他这个太子?
但他很快强迫自己冷静,摇头压下翻涌的思绪,伸手重新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素色锦袍,匆匆往肩头一披,系带时指尖的颤意仍未平复。
“纵使是中宫设局,这宫孤也必须入。她以‘父皇有疾’传召,便是占了‘君父有召’的大义。”
“我朝以孝治天下,《张杜律》更将‘不孝’列为重罪,孤若托故不去,明日朝堂之上,必有贾党言官参孤‘不敬君父’‘失储君孝悌本分’,甚者更会罗织‘盼陛下不讳、欲早登大位’的谋逆罪名。贾后要的,正是借礼制与律法之名废孤,孤岂能如她所愿,自毁储君之位?”
王氏眼眶微微泛红:“殿下入宫后,凡事多观言、少妄语,万勿与中宫争执,更别轻承她任何要求。妾在东宫守着,等您平安归来。”
贾南风的凶戾,满朝皆知,前岁废杨太后、诛杨氏满门的事,至今是宫闱忌讳。王氏这话,句句都是怕他落得那般下场。
司马遹心中一暖,抬手轻轻拍了拍太子妃的手背,语气放软了些:“孤知分寸。你放心,定当平安归来。东宫之事你多费心,管束下仆,莫让闲言外传,免给人抓了把柄。”
王氏点头,泪水却忍不住滑落,滴在他手背上。
司马遹心里一酸,却不敢再多停留,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只留一句沉喝:“备车!即刻入宫!”
马车行至端门附近,被守宫的宫门校尉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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