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潇潇的唇线抿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笑意清浅，迎上楚留香隐含探寻的目光：“雪女钟灵毓秀，天生地养。区区一个凡人书生，如何能熬过漫长无边的雪夜，受得住那足以蚀骨的孤寂。”
寒风混着雪粒灌注得衣袂翻飞如鹤。
楚留香脸上那层惯常的、温和的笑意，瞬间在唇边冻住。瞳孔深处微不可察地缩紧。
亭中空气骤然凝滞。风雪穿过枯瘦梅枝的呜咽，成了唯一盘旋在两人之间的声响，尖锐而冰冷。
凡人？熬不住？她是在说书生？还是在……暗示她自己？
楚留香预想过她可能会回避、推拒，甚至是用她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笑容搪塞过去。但没想到一贯温柔的她竟然会给出如此直接、甚至带着几分冷酷的回答——站在凡人的角度，如此平静地承认可能发生的“逃离”，无情地撕开了他所有温情的预设。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瞬间冻彻四肢百骸。内心某种呼之欲出、秘而不宣的期待，仿佛被这无形的寒气片片冻结、碎裂，簌簌剥落。
恰在此时，寒风裹挟着亭周的积雪，卷起无数艳红梅瓣，劈头盖脸地砸向亭柱栏杆。“噼啪！噼啪！”密集如骤雨，又似急促的鼓点，敲得人心头发慌。
楚留香只觉心口猛地一沉，像是被无形的冰手攫住，直直坠进万丈冰窟。
“但是，”林潇潇的声音陡然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宛如发誓道，“若我是那书生，伤愈后想要再归尘世，必定当面亲口告知雪女，缘由，去向，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纵使离别，也绝不负救命之恩，更不会行差踏错，做出以仇报恩、忘恩负义之事！”
亲口告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哈！她以为他要的是这个?
多么天真，又多么残忍。她竟真的不懂？还是装傻？
她以为“坦诚”就能洗刷“逃离”的罪孽吗？
她以为一句“不负救命之恩”就能抵消抽身离去后，被留下之人的剜心剔骨的痛吗？
楚留香几乎要在心底发出尖锐的冷笑。
失望、不甘、被忽略的刺痛、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错综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几经翻涌，出口时却只余一声温柔的轻叹。
“你错了……”他眼尾微垂，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遮掩了眸中翻涌的暗潮，“雪女的故事里，让我觉得最残忍的从来不是忘恩负义，而是……”
“而是什么?”林潇潇下意识地追问道，只是眼底那丝清浅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散得干干净净，紧抿的唇角泄露了她心底的紧张。
她的身体比意识先一步预知到了某种微妙而危险的氛围。
他似乎因她的追问而沉默。
空气仿佛被冻成了实体，沉重得令人窒息。风声、雪声、落梅声，都退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
林潇潇的心跳如鼓。就在她几乎以为他不会说了的时候，他缓缓转过头。那目光沉甸甸地，几乎带着实质的重量，重新落在林潇潇脸上，如同冰冷的镣铐。他启唇，一字一顿道：“是离别。”
不管是出于欺骗的偷偷逃走，还是“光明正大”地提出离开，本质上，都是将另一人视为可以随时舍弃的路人，都是背叛！
都不可饶恕。
他向前逼近一步，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无形的压迫感随之弥漫开来：“难道，在雪女倾注了所有耐心、所有温柔，甚至……所有感情之后，书生轻飘飘地说一句‘我走了’，就能抵消那重新席卷而来、比以往更甚千百倍的蚀骨孤寂？”
他们在说雪女和书生，但他的质问和愤怒又不只针对雪女和书生。
而她一定听出了端倪。
他已从她下意识后退的半步里洞悉这一点。
“我……”林潇潇喉头艰涩地滚动，仿佛有千钧重物堵在那里。
她想解释。当她抬眸，清晰地看到楚留香年轻英俊的脸庞时，酝酿的所有话语倏然堵在了胸口。
她这副身体，连能否见到明日朝阳都未可知。
她又有什么资格承诺未来？
看着她眼中挣扎的痛苦和欲言又止，楚留香微微俯身，忍不住问道：“你想说什么？”
“雪女……她是天地精灵，不老不死。”她仰头望向漫天飞雪，“而凡人的……生命与她一比，就像一颗石子被投入大海，‘叮咚’一声，听个浪花响，马上就又会恢复平静。”
“正是因为生命永恒，雪女的孤寂才显得可怖。即便星辰终会陨落，那曾经的光亮，也足以照亮雪女往后无数个黑夜。其中价值，岂能以时间长短衡量？”
一片红梅飘落，恰好停在林潇潇肩头。楚留香下意识伸手，她却像受惊的小兽，猛地侧身一躲，发梢堪堪扫过他指尖，楚留香手指瞬时僵住。
他心头蓦地一刺，却仍温声道：“为何不试一试？”
他在“或许她并非全然无情”的幻想与“自己是不是想多了”的怀疑之间反复撕扯，既期待着她能给予一丝回应，又隐隐恐惧着那回应最终会化作更深的冰墙，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答应他。】一道冰冷的机械声在林潇潇脑海里响起。
林潇潇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她抬眸，眼底似有雪光浮动。
楚留香几乎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短短的一句话，既能让他神魂颠倒、无比幸福，也有可能是锥心刺骨，万劫不复。
“再说吧。”
她疏离的三个字，像一桶冰水劈头盖脸地浇下。
仿佛已察觉到他过分的热情，她立刻用有礼的冷淡，将他推开了。
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楚留香望着她疏离的侧影，忽然觉得自己像站在悬崖边。
纵身一跃，追根究底，或许能或许能强行撕开她所有的伪装探得她真心，但万一结果不是他想要的，他又是否能承受得起？如果他不想痛苦，那么就应该学会珍惜现在这样不远不近、若即若离的距离……
雪还在下，梅枝上的红，比刚才更艳了，像血。
…………
【刚才你为什么不答应他?】那道冰冷的机械声再次在林潇潇脑海里响起。
【还没到时候。】林潇潇与楚留香正并肩走在下山的路上，她目光直视前方崎岖的山路，一边小心地避开那些被雪掩盖、可能打滑的石块，一边用意念在脑海中回应。
【楚留香明显已经心动了，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那声音再次响起，冰冷中似乎掺杂了一丝审视。【现在先答应他，日后再小施手段让他患得患失，负面情感唾手可得。】
【呵——】林潇潇发出一声冷笑，鞋底碾过雪粒，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一个娇俏的眼神，一张漂亮的脸，甚至一场恰到好处的‘偶遇’，都能勾起男人旺盛的**。这样的心动，不过是浪子身边的一阵风，来得快，去得更快，毫无根基。】
就在这时，身侧的楚留香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身，抬手为她拂开了头顶上方斜逸出来的树枝，以防刮蹭到她的头发。
“路滑，一定要当心脚下。”他温声叮嘱道。山风撩起他鬓边的几缕黑发，拂过线条优美的下颌。眼底盛着细碎的笑意，如同撒满碎金的粼粼水波。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楚留香问道。
“没什么。就是看景色漂亮，一下子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她回视他，嫣然一笑，却在心底冷冷道:【纵观江湖，令他楚留香心动的女人，虽然不多，但也绝不算少。可你见谁真正靠近过他么？你以为这样的心动能说明什么？】
【他这人，你若是往前进一寸，他便能不动声色退三尺，永远隔着那么段距离，偏生姿态还做得好看，让你挑不出错处，最后反倒弄得像自己一厢情愿了。】
【那你想要什么？】那道冰冷的声音追问，【难道让他为你放弃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这根本不符合他浪子的人设逻辑！】
阳光奋力穿透厚重的云层，泼洒下来，将连绵起伏的雪山染成了一片浩瀚无垠的金红色汪洋。
林潇潇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不可以么？你要的，不过是他一时的失落或不甘。可我要的，是他退无可退时，那份疯魔的执念。】
【成功率不高。小心玩脱了鸡飞蛋打，前功尽弃。】系统对她的雄心壮志并不看好，警告道。
金色的阳光在她纤长的睫毛上跳跃，在她镀上一层虚幻的暖色。林潇潇微微眯起眼，迎着刺目的雪光，唇角那抹淡笑倏然变得生动而明媚，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轻快道:【成与不成，总得试过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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