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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7月,盛夏。
升学考试结束后,迎来短暂的假期。确定被第一志愿录取的奎贤,可以心安理得地窝在家里打电玩。饶是向来严苛的父亲,见他那副专注的神情,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伏天,暑气愈发蒸腾上来,熏得人坐不住。如果打电话来的不是柳成真这家伙,奎贤不会答应他外出的请求。
“猜我搞到什么大家伙?JCM800,顶级的失真音色,跟我爸软磨硬泡好久才到手。”
“啊——”手里按键噼啪作响,奎贤紧盯屏幕上对战的小人,“恭喜你擦线考进塩光。”
“呀,赵奎贤,听我说话!”
“嗯嗯,大音响,然后呢?”
“晚上出来,给你炫把我新编的riff,得意之作,机不可失!”
“再说吧——”
大大的KO浮上屏幕。
奎贤咽下快到嘴边的脏话,拿起手机,“几点?”
“六点,老地方。”
“叫上键盘手,我跟你那芬达相性不合。”
奎贤五点四十出门,交代家里不用准备晚餐。司机载他到南湖公园,下车正好六点。彼时天幕仍旧明亮,天际边缘泛起淡淡的蓝紫色。
老远看见柳成真这显眼包矗在花坛边,一旁大摇大摆着足有一米见方的马歇尔音响。手指在品格来回翻飞,想来这芬达也拨弄有一会儿了。
奎贤上去给他鼓掌,掌声故意拍得稀稀拉拉。
柳成真甩头发:“不行啊,这么高难度的技术,没人欣赏。”
奎贤以反语相讥:“太高端了,他们不懂。”
话正说着,金宇锡背着电子琴和支架来了。比起吉他手柳成真,奎贤还是更爱他一点。他的抒情歌可缺不了合成器的音色。
“终于能唱你老掉牙的苦情歌了!”
奎贤没忍住剜柳成真一眼,和金宇锡整理起麦克风的线。当他开口唱第一句时,落日余晖将周遭的云染成金色,以三人为中心,周围逐渐聚拢起半圈听众。
奎贤是在南湖公园的立灯亮起时发现“他”的。
他已唱过好几首,不单有自己挚爱的抒情歌,还有bossa nova,金宇锡能用键盘仿出沙锤的节奏,柳成真的吉他便成为主角,他的咬字也会随之轻巧,气息拉长,显得缠绵。
天色渐暗,坐下的听众们自发打开手机屏幕,高举手臂,模拟荧光棒慢慢挥舞。在这些人中,只有“他”伫立着,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模糊,距离不远又不近。似乎是触手可得,又好像远在天边。
正对奎贤的方位便是“他”。
奎贤微微眯起双眼。
“最后一首歌——深爱。”
逐渐消退的意识之中
感受到被爱时的温暖如同深海。
引领我前往深海
带我离开深海。
他是个专注的人,学习也好,唱歌也好,游戏也好,做什么都聚精会神。但是乳月色的立灯骤然亮起之时,他确实晃了心神。
上帝啊,他看见什么?
一双饱含深意的眼睛。
唯一的一颗泪珠沿着面庞滑落,有如彗星拖着尾巴闪烁,继而黯淡。
只瞬间,他以为这个人能懂他的所有。他的话音,他的歌声,他的心绪,他偶尔的百转千回。
无疑是对一名准歌手的最高褒奖。
奎贤看了他很久,直到这个人转身离去。但他心底有预感,虽然没什么凭证——这个人还会来的,只为了听他一个人唱歌。
于是这晚的梦中出现了一双泛红的眼睛,亲切而爱怜地注视他。圭贤只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它们。
那个人每次都来得最晚,只能完整听完最后一首。奎贤本来没有所谓的演唱顺序,随心而动,想唱什么唱什么。因为那个人,他试图把最完美的歌曲放在最后压轴演唱。
这个人倾听时的神态,让他觉得,当职业歌手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回想起那滴透明的泪,奎贤认为自己是幸福的。一旦出了专辑,那人会挤破了头抢入音像店买磁带吧?
他期待着每天如约而至的演出时间,期待着越来越多的听众流露出同样的表情。但再也没有谁能像那个人,给他的心灵带去如此的振奋,只此一眼,却——有如命运的感召。
那天表演结束,收拾东西的时候,肩膀处突然生出一股温热。蹲着埋头于理线的奎贤吓一大跳,转头看见透明的塑料瓶外壁映出自己脸庞,瓶内的水晃荡来去,连心情也变得模棱两可。
“辛苦了。”那人生硬地说。
他声音很小,短短数字,发音和语调却显得奇怪。
奎贤下意识站起身——什么呀,这人比他高了差不多一个脑袋呢。幸亏自己还是高中生,以后有的是机会长高。
“谢谢。”
水还是热的。
大夏天的收到一瓶热水?呀——明明给另外两个家伙的都是加冰可乐。
奎贤抿下一口润润唇边,睁着眼睛想看他说什么后话。又不动声色地将他的五官描摹一遍,刻入脑海之中。
真的是,很漂亮的哥哥。怎么看都是好相与的人。尤其那双眼睛,神色里不带一丝攻击性,盯着人瞧的时候,连暴怒的人也会立刻消火。他留着一头及肩的栗发,特地修剪出层次的鬓角略微凌乱,却多了几分潇洒的味道。看似矛盾的风格巧妙地融合起来,又天真,又不羁。
这人尽管年长,却很是拘谨的,甚至带点小孩的羞怯说:“你唱得……很好听。”
话语里掺杂着不晓得来自哪方水土的乡音。奎贤不由得笑了:“哥来早点,能听更多。”
对方只腼腆笑笑,微微低头,避开了他好奇的目光。
“哥明天也会来吗?”奎贤问。
他点头。
似乎是不太喜欢说话的人,能用肢体表达就不肯多吐露一个音节。
“不行不行——”柳成真扑过来搭上奎贤的右肩,即刻抢答,“我们明天不来,你也别来。”
多嘴。奎贤瞟他一眼,补充道:“大后天会来。”
那人点头,似乎又觉得自己过于漠然,便加上一句:“不见不散。”
*
2010年9月,初秋。
上妆的姐姐一面拿粉扑做最后调整,一面对我说:“最近在熬夜打游戏吗?黑眼圈快要遮不住了哦。”是这个姐姐一惯的夸张语气。
“哪有的事,”我笑笑,“事情多到每天一沾床就能睡着。”
姐姐用惋惜的口吻叹口气:“也是,谁能想到闹了这么一出……”
我一下子僵在原地。
怎么办呢,脸上的笑好像也挂不住了。我废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支撑着,作出一副对外声明的公式化表情。满不在乎似的。
镜子里那个体面的人,笑容里找不出一丝瑕疵——老实说,看着好陌生。
他们都说我瘦了,瘦得很厉害。艺声说简直只剩下皮包骨头。厉旭劝我再吃几口,说什么蔬菜而已,怎么吃也不会胖,有进食障碍就不好了。我还特意翻过站上发的照片,真的假的,那么清晰的下颌线?一定下狠手p过吧。管理的姐姐却说,没有,真的没有。一点都没改。傻孩子,你本来就长这样——
不。不是这样。
我以前不长这样。08年,我没剪这么短的头发,还有微卷的刘海呢。颧骨附近也还有几两肉,被人捏住能感觉到脂肪触感的。哪像现在?怎么凶巴巴的。不笑的时候,吃人一样。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到底少了什么呢?
其实并没有刻意节食,我根本不胖,上镜也显得出棱角。只是事情太多了,通告之外,还有成堆的烂摊子等着人处理,一忙起来就忘记饿了。
他们要重新组队,还在考虑人选。最会跳舞的人走了,得有个同样定位的人顶替才行。大概率是银赫吧?其他人呢?反正会中文的,周觅和henry之外,就是我了。我能表现很好——不,表现得比之前更好。
录制开始了,我推开椅子。
姐姐握起拳头说:“Fighting!”
啊,真羡慕她那用不完的活力。
早知道《黄金渔场》出了名的毒舌,即便有所准备,听清问题的时候,现场气氛还是有些微妙。才多久,区区三个月,已经上赶着来追问了。镜头很喜欢吧?我们三个欲言又止的模样。甚至不用对眼色,互相保有默契的沉默。东海坐在对面一脸神游,厉旭更是一向没有sense,难道在指望我爆什么料?哈哈……不行的,话题过于敏感了。
“私下里没有很亲密的人吗?”
——别看我。不是我就对了。
“我们大家都很亲密啊。”利特说。
“那么是毫无征兆地发生这件事吗?”
“说实话,有句话很想说……”
神童又在发挥他的艺能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开始回想,控制不住地那种。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眼神该往哪瞟。摄像机呢?太多了——好多机位。闪光灯劈头盖脸地刺过来,咔嚓咔嚓。那天的颁奖典礼就是这样,庆功宴结束后,回到宿舍快十二点了,但灯光还留在眼膜一闪一闪。我花了很多年才适应,才能对着过曝光眼也不眨地微笑。
第一次参加内地的颁奖典礼,很开心,不过有金唱片在前,不如意料之中那么激动了。趁这个短暂的夜晚,好好放松一下吧。我刚打开电脑,你透过卧室半敞的门说:“明天还要赶飞机吧?”
“呀——反正上了飞机也是补觉,不差这一会儿。”
你沉默了。
我不喜欢你沉默的样子。
“韩庚?”说话。再说一句随便什么的话,和之前一样,叫我少惦记游戏,多注意身体之类的……那样我就会听你这个队长的话,关掉电脑,乖乖睡觉。
可你什么也没说。我只好按计划通宵了。
我玩到眼前发昏,想去盥洗室洗把脸提提神。一开门,看见你像个小偷,拎着尺寸最笨重的那款行李箱,往门外挪。怕滑轮吵醒他们,所以才用拎的,顺便锻炼下臂力?装了好多东西啊。
盥洗室外是仅供一人通行的玄关。突如其来的我倒是挡你道了。
“去哪儿?这么晚了。”
“家里……有点事情。”你长吁道。
糟糕,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我不知所措起来。一定是火烧眉毛的事情。
“没事,”你给我打完一针定心剂,又重复道:“没事。”好像在拼命说服你自己是真的没事。
“走了。”
我头昏脑涨的,如在梦中。侧过身给你让道,你轻拍两下我的肩膀。走到门口了,你又回头,说圭贤呐,早点睡觉。没开灯,看不清你表情。大门合上,我凝视着黑暗的空洞,傻傻地站立好久才敢肯定,你确实走了。
不行,真得睡觉了。我拍拍脸颊,转身回到卧室。躺下来闭眼之前,给你发了条短信:早去早回。
啊——累死了。
空调好热,坐在录播室里出了满身汗,黏糊糊的。脑子也跟着不清不楚。接下来没有行程,先回公司讨论下分队的事情。又不是我能说了算的,圭贤想。
他挂好工牌,通畅无阻地进入这幢摩天大楼。路过二层的楼梯间,迎面碰上许多练习生模样的孩子从练舞室出来,关系好的彼此勾肩搭背,很是亲昵。
他们都知道圭贤是有名的前辈,纷纷躬身问好。圭贤一一颔首回应,让出主道,自己贴着墙面从侧边艰难穿行。即将同人群擦身而过的瞬间,时间陡然拉长,长得好似整个世纪。
一个孩子光顾着低头寻路,撞到他肩膀,却什么也不说,幽魂般自顾自地往前飘。
圭贤瞥见他侧影,心脏猛跳一拍,好像被插上数根泵血的软管,抽痛不已。
心跳如擂鼓,右眼皮竟也狂跳起来。
他一把拽住那个恍若无事的孩子,五指因为攥得用力,反被对方腕部突出的骨骼硌得隐隐作痛。这孩子回过头来,才后知后觉地咕哝了一句:“对不起。”
蚊咛般细不可闻的声息。
圭贤的世界骤然崩塌。
是他没错——他觉得自己疯了。
韩庚。
留着及肩长发,连韩语都说得磕磕绊绊的韩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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