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睡觉时间。
四下静谧而黑暗,唯有车水马龙带起的光一闪而过,穿透外层纱帘,倒映在天花板上。奎贤久久凝视那些逡巡的光影。
这种感觉奇妙无比,好似自己一面缓缓地沉入海底,一面看着从水平面投来的波光。它们脆弱、摇曳,单凭一只手便能搅得混乱。而那只手向他伸来,将他拽起。他一看,却是那个不知身份为何的年长之人。
啊——他忽然想起——自己没问那个哥哥的姓名。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哭了?听着那首歌,想起了过往的经历,亦或是想起某个人?泪水到底饱含着苦涩,悲伤,还是甜蜜呢?他有好多问题想问,却暂时找不到那个人。无论如何,背后必定藏着一个牵动人心的故事。这也是他喜欢与人交往的原因——偌大的世界,一个陌生人闯入另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皆是缘分,皆是命中注定。
只好等到下次见面了。
奎贤打个呵欠,沉重的眼皮咣当一声合上。
说好的大后天排练,临了柳成真一通短信发来,人已在仁川机场:对不起,我要去卢浮宫寻找自己的蒙娜丽莎。
赵奎贤在体面的四分之一人生中首度产生杀人灭口的想法。
他最讨厌不负责任、背弃约定、一走了之的人。
正因如此,这崽子才不敢给他打电话,生怕从他口中听见什么断绝关系的回答。他才不会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说气话。他说断绝关系,就一定是断绝关系,删除通讯录,再也不见,绝不后悔。即便迫不得已的见面也是冷眼相对,如此全方位绝交,十足的一诺千金。
奎贤对着镜子小心调整衣领的褶皱,笑容愈发明显——冷笑。
在你短暂的余生里心怀愧疚地度过每一天吧,混账东西。
奎贤拿起黑色雨伞,独自乘电车前往约定的目的地。
今天弥漫起白色的薄雾,泥土夹杂绿植的清爽气息,天将行雨。
奎贤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把南湖公园绕了一圈,然后坐在平常坐的长椅上,掏出随身本写下几个乐句。
天气会影响人的心情,今天的旋律似乎不太明朗。
雨淅淅沥沥落下,奎贤撑起伞,如同雾中停歇的巨大乌鸦。他仰望天空满缀的铅色云,突然看见熟悉的人影横穿视野。
“哥——”
那人回身一望,整张脸上透露着不可思议的神情。
忘记带伞的马虎鬼。
衬衫流淌着雨痕,暧昧地贴紧了皮肤,透出柔软的质感。
奎贤笑了,小跑着迎上去。
头顶被阴影笼罩,首先带来的不是安全感,而是潜藏的紧张。空间仿佛一下子压缩到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大小。奎贤眼看见他往后退却一小步,立马往前跟上一步,口中念念有词:“会淋湿的啊,哥。”
对方懵然地抬头,看了看雨伞粉色珍珠缎面的衬里。
“你……”
“好巧。来这么早也能碰上哥。”
这里应该是他每天的必经之路,所以才能碰上吧,奎贤想。
“抱歉,我……”他手忙脚乱起来,连比带划的,“赶时间。”
“还远吗?我送你。”奎贤紧了紧握住伞柄的手。
他再次欲言又止,最后索性跑起来。只能理解为——来不及解释了。
奎贤跟在后面,但很快体力不支。拜托,他可是最爱宅家打游戏的小孩,怎么突发奇想要和人来一场雨中竞赛?疯了。还有,哥是职业出身吗,怎么一眨眼就没影了。
最后他在路口停住,气喘吁吁,而那个人已赫然站在对面了。车流横亘在两人中间,没有停息的意思。奎贤一再看向指示灯,希望绿灯尽快亮起。他讨厌这种被甩在身后的感觉。但那人竟也没有弃他而去,默默注视着他,在原地等他通行。
奎贤不想承认,可他确实有点开心。
于是这节人行横道他故意走得很慢,又假模假式地撑起伞,好像刚才情急之下踩了水坑、裤管溅满泥点的狼狈之人不是自己。
果不其然,那人很有耐心地等自己缓缓抵达。
两个点再次汇集于同一平面。
“对不起,”他抱了下他的肩膀,紧接着说,“谢谢你。”
奎贤只是笑:“哥怎么不跑了?到了吗?”
他点头,“在前面。一起去吧——”
他拿过伞柄,反倒给奎贤行了方便。说是送他,结果还是照顾起奎贤。两个人的肩膀紧挨着,寒颤也好,余温也好,沿着布料一并传送过来,奎贤的嘴角扯起个压不下去的弧度。
*
那样一张脸,绝无仅有的一张脸。
不能是别人了——
韩庚。是你。
曺圭贤的手还攥着他手腕,因为力气一直在不自觉地加重,对方的五官有些扭曲起来,发出倒吸冷气的嘶声。同一秒,圭贤突然甩开他的手,被热水烫着似的。
他肯定是疯了吧?开什么玩笑,在公司碰见至多二十岁模样的韩庚吗?
可他从头到脚打量着对方,那男孩,忐忑不安地立在旁边,一副听候前辈差遣的模样,哪里看得出当年意气风发的影子?
“对不起。”他又在道歉了。
这时候,以他的韩文水准,恐怕叫他解释都解释不清吧。做错事只会一个劲的对不起。
圭贤冷不防地向他伸手——男孩猛地瑟缩一下,紧紧闭上了眼睛——什么呀?怕他出手伤人吗?圭贤心下烦躁,掌心抚他面颊,带着些恨意,往外狠扯了一下。
韩庚满脸愣怔,好像大脑短路,反应不过来。
“疼吗?”圭贤沉声问。
对方仍旧愣怔着,一动不动。
“我说,疼吗——?”圭贤故意拖长了调子,一字一顿地问道。
韩庚终于点头,然后飞快地摇头否定。
疼就对了。
疼的话,就说明不是梦吧?
圭贤自嘲地笑笑。
“对不起,前辈。刚才我……”男孩可能思考一阵了,便断断续续地解释起来。
“这么凉,”圭贤一把探上他额头,眉心简直活活拧成个死结,“病了吗?”
刚才就发现,抓他手腕,扯他脸颊的时候,体温低得吓人。
这下韩庚彻底陷入恐慌。
他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纠缠他。变态?但是——长相很出挑,还挂着工牌。
听说公司里某些人有特殊癖好,专挑没背景的练习生下手。不是他自满,但以他的外表来说,遇上这种事并非没有可能。
“我……”想到这儿,他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浑身直打颤栗,脸色发白。
圭贤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这个模样的韩庚,他再熟悉不过。
那次演唱会举行到最后,他就是这副模样,头顶虚汗,强撑着满舞台跑,和歌迷互动。搂住他侧腰的时候,感觉到手心和肌肤相接的地方,在颤抖。扭头看他,看见他连上过妆的嘴唇都那么苍白,还泛着青紫。
“你还好吗?”
一下台,他就问。他们两个站得最近了,想问就问,都不用像别人那样得先凑过来才能说话。
“没事。”他说。
两年来,他听他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没事。
“真的吗?”他把手贴放到他的胸膛、心脏那处,忧心忡忡地,“你在发抖。”
他先是沉默,然后轻笑一声,同样把手放到他心口。
“圭贤,你也在发抖。”
那时他觉得自己何止发抖,连心脏也要停摆了。后来无数次回想,才明白,当年的韩庚有多狡猾——他拿半是真心半是玩笑的话把他搪塞过去,而曾经傻里傻气的曺圭贤全都当真了。
他以为他是真的没事。
看着眼前不到二十岁的韩庚,圭贤觉得自己有义务做些事情。
“你得看医生——”他拉起韩庚就走,却遭到全力反抗。对方拼尽全力往反方向走,两人在楼梯间僵持着。但圭贤逐渐占了上风,近乎强硬地把人往外扯。
韩庚一直在嘀咕些听不懂的话。圭贤愈发烦躁了,耐心直降到透支线边缘,叫他安静。是吃太少的缘故吗?情绪经常起伏不定,引以为傲的自控力也失去作用。换作以前的自己,大概会笑着鼓励他,教他把话说清楚吧。
韩庚濒临绝望的时候,突降转机。
从楼上下来一位工作人员,也许听到了莫名的响动,一面下楼还一面忍不住用怪异的眼神打量他们。
圭贤松手了,脸色很不好看,下压的嘴角紧抿着。狠厉的目光一堵回去,那人马上转移视线,脚步加快离开了。
韩庚趁此间隙往楼上跑,没跑两步,腿一软,直挺挺倒下去——
圭贤三步并作两步搂住他,于是他整个人都缩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韩庚没法思考了,全身上下连骨头都是软的。
“你还好吗?”圭贤居高临下地问,语调里颇带着些报复后的快意,像是在说,你瞧,我就知道会这样的。
韩庚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头晕……”他呢喃着,痛苦地皱眉。
圭贤原本计划幸灾乐祸的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喉头一阵哽咽,鼻腔涌上咸涩的味道。这一刹那,积攒了很多年的情感,怨恨也好,愤怒也好,悔恨也好,全部化为乌有——他只是害怕,怕到头来是一个梦,一场空,不该走的人又走了。
他抱起韩庚,好像他是什么易碎的玻璃制品,动作小心之至。
“走,我们去看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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