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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天色未晚，这家名为“Déjà Vu”的酒吧早已亮起霓虹招牌。正门口蓝紫色调为主的射灯光线极具神秘气息。似曾相识——也许每位光临的客人都能在午夜时分觅得自己上辈子的露水姻缘。
离正式的营业时间还有些时候，数个男招待来回进出，分工有序，忙着收揽新酒，处理垃圾，打理前廊花卉。
奎贤心生孩子般的心虚——以他的年纪可是不能出入类似场所的，但独属于闯入者的好奇也逐渐膨胀，紧跟身边之人，可谓寸步不离。
出乎意料的是，对方没走正门，而是从外侧的防火梯登上三楼。三楼门外摆着好几盆绣球花，开得繁盛，还缀着今天鲜亮的雨珠。
那人熟门熟路地领他穿过彼此相连的走廊，最终进入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
奎贤前脚刚迈入，便感到一阵温暖驱散了周身雨的寒意。
房间右边是整列桦木白边的化妆镜，嵌入镜框的小灯源源不断地向外折射橘色的光，柔和到能召唤出人的朦胧睡意。
中间是并排的立式晾衣架，挂满五颜六色的衣服，无一例外都是包臀短裙，有的还挂满鱼鳞般闪耀的亮片。空间被填得满满当当，只留出一条单行道供人行走。
有个红发的女人正对着镜子戴耳环，听见动静，回头瞄了一眼，顿时喜笑颜开。
“韩庚哥哥。”
甜腻的声音叫奎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看得很清楚，女人年纪尚轻——也许是大学生，应该叫女孩才是——脸上却化着埋葬青春般的浓妆。烟熏的眼线，血红的嘴唇，故意夹着嗓子说话的音色。
话说回来，她叫他韩庚哥哥。
原来是叫韩庚吗？
奎贤不禁偷看那个人的反应。他面色如常，朝女孩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话音照旧是轻柔的。
“允娜啊，脚伤好些了吗？”
“今天还是不能跳舞……以后再也不碰恨天高了，脚踝到现在还是又青又紫的。”
韩庚一面往里走一面说：“好好养伤，最近就不要上台了。”
允娜噘嘴：“连韩庚哥哥都嫌弃我吗？”
韩庚连忙摆手，语无伦次起来，最后索性放弃，说道：“是关心。”
允娜这才又笑了：“哥哥急得脸都红了。”
韩庚无奈叹气，拉开换衣间的门，示意奎贤进去。
允娜眼睛一亮：“是弟弟？还在念书？很受女孩欢迎吧。”
奎贤有些不知所措地笑笑，顺着韩庚所指的方向，躲进换衣间更加密闭而狭窄的空间。他听见他在外面应了一声——没错，是很乖的弟弟。
“我只有这一件多余的衣服，不知道合不合身，姑且穿穿看吧。”
奎贤接过他递来的白色T恤，在胸前比当了一下，肯定是能穿的，却迟迟不肯动手。
当着哥的面换衣服？现在？
即便同为男人，从小到大习惯了独享私密空间的奎贤，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要在他人眼皮底下袒露身体。他登时忸怩起来，拿着干燥的衣服原地不动，想着还是等哥出去再说？
思虑几秒后，奎贤双手交握住上衣边缘，往上提了几厘米高度，又多此一举地看了眼韩庚，希望他没在注意自己。
一看却看见那边已经全然光着半身，紧瘦的腰腹就那么暴露在空气中，连同肌肉也张扬着自己的存在。视线再往上……奎贤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却感觉对方似乎察觉到什么，快要与之对视的瞬间，飞快扭头，此地无银三百两般地，盯起脚下光秃秃的地板。
啊——
他觉得这里好闷、好热。
吸进肺部的气息都是浑浊的。
奎贤忽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自己那排骨般毫无看头的身材。全身上下，恐怕也只有一张脸讨人喜欢，奎贤愤懑地想，他不是说了吗，自己是很乖的弟弟——也许只有看起来乖巧，多亏了脸的功劳。
不知道自己在生哪门子的气，简直莫名其妙。奎贤腹诽着自己，又闭上眼睛，带着自暴自弃的心理，一口气把上衣脱了下来。
耳边响着牛仔裤上金属链条晃动还有裤管摩擦的窸窣声音。应该是他在换裤子了。奎贤直感觉脸皮发烫，胡乱地套上T恤。
“一会儿还有工作……可以等等我吗，天晚了，得送你回去。大概一个半小时。”
我又不是小孩子，奎贤不满地想，嘴上却说：“哥得请吃饭才行。”
韩庚眉眼弯弯地笑了。
“太贵的不行哦。”他说。
奎贤百无聊赖地坐在化妆间角落里，让自己隐入阴影，不至于那么引人注目。
韩庚走后，好多年轻女孩鱼贯而入，小小的室内充满了欢声笑语。她们特有的，铃声般脆生生的打闹之声。奎贤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有个女孩险些要换内衣，被允娜猛拍后背。
“呀！几次了，叫你去女更衣室你不听！没看见有人在吗？”
女孩沿着允娜眼色，看见奎贤虽然模糊却也足以分辨是个异性的身影，一下红了脸，披着外套小跑进换衣间。允娜捂着肚子狂笑，又朝奎贤挥手。
“你也是，过来坐嘛！让姐姐们好好瞧瞧！”
奎贤先是摆手婉拒，架不住允娜的热情，于是怯生生地坐到了化妆镜前。这下好了，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暖光，连他脸上的肌理纹路和那颗痣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是韩庚哥哥的弟弟哦。”允娜状似不经意提起，周遭的女孩们，无论正在化妆还是打理头发，全都停下手里的活，一股脑凑了过来。
“哇，看这个鼻梁，好夸张……”
“不愧是一家人。”
“嘴唇也性感。薄薄的，抿起来的线条很漂亮。”说话的是个较为年长的女人，当即按住奎贤下巴，拿唇刷轻扫他唇瓣，吓得他一愣。
“韩庚面试时候的妆还是我给他化的呢，”女人爽朗地笑，“迷死你们这群死丫头了吧？”
奎贤立刻竖起耳朵细听。
“话说，静荷姐找工作室的事情怎么样？听说那家给很多偶像做过妆造呢。”允娜问。
“别提了——”女人仔细地刻画起奎贤的唇线，下手快准狠，“带我的是个喜欢压榨后辈的人渣，在他手下也学不到东西。没几天我就不干了。”
“真佩服姐姐的性格……”允娜真诚道。
“我就等着韩庚成名那天请我当御用化妆师呢。”静荷大笑。
“成名？”奎贤终于插上话，“面试又是什么？”
“涂歪了——”静荷命令道，“别说话！”奎贤闭嘴了。
“你不知道？我们老板面试完韩庚哥哥，急着聘他上黄金时间的专场表演。可哥哥不是练习生吗，怕被人拍到，只愿意当指导老师，在幕后帮孩子们排练。”
“练习生？”奎贤惊讶了。
“你这个弟弟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奎贤一时语塞：“不是姐姐你想的那种兄弟关系。”
“傻子！用看的都知道不可能是亲兄弟啊，”静荷敲了下允娜额头，“韩庚可是双眼皮！”
奎贤更无语了。一家四口只有他是个基因突变的单眼皮。
允娜笑弯了腰，从抽屉里掏出一张双眼皮贴，“试试这个，保管变成别人梦寐以求的欧式大平行。”
事已至此，奎贤放弃挣扎了，由着姐姐们在他脸上创造。
“那你跟哥哥怎么认识的？”允娜问，“也是练习生？”
“啊，不是……”
奎贤一向好使的脑筋不知怎的突然转不过弯，对于这个问题，要从何说起呢？因为那个难以言说的眼神，所以产生了更近一步的想法？男生不都这样吗，喜欢神秘莫测之类的。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允娜话多，不给他思索的时间，跳去下一个话题了。
“对了，给你看我的独家珍藏。”她从小包掏出手机，怕奎贤看不清似的，特意放到他眼跟前，“韩庚哥哥面试时跳的舞。”
零帧起舞，奎贤整个人看呆了。
小小的屏幕上，跃动的那个模糊轮廓，沐浴在暧昧的灯光之中，截然不同的身姿和气质——最后他甩了下帽子，奎贤只感觉那帽子像套娃娃的圈拴住他心脏。
这样的韩庚，没法移开目光。
短短半分钟的视频播放完毕，允娜正要收回手机，奎贤禁不住起身，央求她再放一遍。
允娜摇摇手指：“都说了是独家珍藏啊小子，你只有欣赏一遍的福分。”
奎贤的尾语多了些折磨人心的上扬腔调：“姐姐的心灵和外表一样美丽不是吗？”
“少来——”
“抱歉，久等了。”韩庚一面拿搭在脖颈上的毛巾擦汗一面说。
静荷最先反应过来：“今天这么早？”
韩庚微笑：“大家都很努力。”他走到化妆镜旁，还带点喘，“在聊什么？”
奎贤盯着从他额头沿着脸颊，最后流淌到脖颈的一颗汗珠。它留下的痕迹还闪着水光。
“哥看我有什么变化？”
韩庚愣了下，随即仔细地打量起来，不放过奎贤脸上任何一个细微之处。他秀气的眉毛紧皱起来。
“好像女朋友心血来潮化了妆问男人自己今天哪里不一样——吓死人了。”允娜调侃。
韩庚谨慎开口：“嘴唇……亮晶晶的，还有眼睛，好像更大了？”
“正确。”奎贤为他鼓掌。
“组合出道吧，你们俩，会火的。”静荷评价。
韩庚又是腼腆的微笑，似乎不善于应对他人的夸奖。“我们先走了。”
奎贤向姐姐们道别，一步跨到韩庚身边，“哥，我要吃炒年糕。”
韩庚带奎贤来到一家装潢朴素的饭馆，连招牌都是毫无特色的那种。店内的天花板顶吊着白炽灯泡，空调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电风扇。桌子是普通的支架桌，外加蓝色的塑料方凳。点餐要到厨房的窗口。是这样一家不起眼的地方，却挤满了食客，热闹非凡。
奎贤听着韩庚用自己听不懂的话点餐，眼睛瞪得很大。等他坐到对面，连忙问：“哥刚才说的什么？”
“炒年糕。”回答言简意赅。
“啊，我是说……哥讲的不是韩文。”
“是中文，”韩庚一副陷入回忆的模样，“刚来首尔吃不惯这里的口味，找兼职时碰到这家餐馆。老板是延边的朝鲜族人家，一下感觉，很亲切，所以经常来。”
“哥是中国人。”
韩庚点头。
“难怪，”奎贤笑了，“哥的发音有时候很奇怪啊。”
“比以前好太多了……”
奎贤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韩庚眼中好像蓄起了泪光。他想说些什么，围着白色围裙的老板却亲自端着餐盘送上桌。
两个人寒暄起来，韩庚那种伤怀的神情立刻烟消云散，仿佛只是奎贤一个人的错觉。
他看着他们聊天。
他听不懂。
他讨厌这种感觉。
他往韩庚盘里夹菜，刻意加大了音量：“哥，多吃点。”
老板好像这才发现他也在场，切换成韩语问口味怎么样。
“很好吃。”奎贤说。
他没有说谎，哥请他吃的东西是真的很好吃。
用完餐，该打道回府了。韩庚问奎贤家在哪里，看具体是搭公交还是乘电车。
“都不好。太挤了，”奎贤不假思索地否决，“打车吧。”
韩庚默然几秒，突然笑了：“莫非……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吗？”
奎贤哽住。
“因为，哥太累了。公交和电车的话，没位置不是很麻烦吗？我家还挺远的。”他随口扯了个谎。
韩庚又考虑一阵，才说：“行吧。”
两人便紧挨着彼此窝在后座，奎贤看见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练习生要高强度训练，每天都很累吧？奎贤想。也不像已经出道的人，没什么固定收入的样子。所以才要找兼职。奎贤看着光影掠过韩庚沉静的脸庞。
是千里迢迢赶来的呢……
奎贤觉得很奇妙。似乎是远在天边的命运，如今却近在咫尺之间。近到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他的一切。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脸颊，他的唇珠。
“哥？”
奎贤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韩庚从鼻腔发出闷哼，应了个“嗯”，然后才缓缓地睁开原本黏合上的眼皮。
奎贤搭住他肩膀，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在离他耳畔二十厘米的地方问：“哥下次还来听我唱歌，好吗？”
“好。”他十分郑重地回答。
“但我也不确定是哪一天……快开学了。”
“啊……”他腕叹，然后发现笑声的温热喷洒在自己耳根连接脖颈的地方，有些发痒。好像对方是在笑话他——太迟钝了。
“我在要哥的手机号码啊……”奎贤压低了声音，带着些无理取闹，“哥的手机给我。”
他照做，看着对方按下数个键位。还给他的屏幕上，赫然写着一串电话号码，以及联系人的昵称——
奎贤。
那一瞬间他想起些什么，不太清晰的回忆。于是他很想哭，但他还是忍住了。因为眼前的是弟弟，他不能显出半分脆弱的模样。
“奎贤。”他重复了好几次。
“是我。是我。”奎贤也应了好几次 ，“哥，我是奎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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