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死。”
“中了枪。”
“这枪应该有消音管。”检查保罗的一个小弟吹了声口哨,消音管这可是高级枪支设备。
她想,她怕消音管生锈摔坏了失效,所以她还隔着一层棉被打的。没有声音。
“……他挨过打。全身被很薄的木板子用力抽打了。全是淤血。但脸上没有伤。”两个小弟都是十七八岁的意大利年轻小伙子,说的是意大利语,他们生着淡栗色的短发,琥珀色的眼睛。
很凑巧的,费娜也是淡栗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睛。只不过她的头发编织成蓬松的发辫,垂在了她的灰蓝色棉裙的腰间。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灰金色。
这一屋子半夜不睡的黑/帮年轻人,都是意大利移民。
检查完保罗之后,小弟们的眼神,似乎是谴责又似乎是在憋笑地看着费娜。费娜本来还想狡辩洗脱自己,于是便放弃了。他们认定了是她。
当然,确实是她。
她用枪指着保罗,让他把自己双脚和一只手捆上。她再捆了保罗另一只手和全身,殴打了保罗一顿,报复了他两年的家暴。中间有点意外情况她就再给了保罗一枪。
范德西坐在她的家里,瞅着床上晕迷的保罗·奥利费先生。卧室房门本来就是破的,他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抱着肩。时不时抽一口烟。终于,他抽完了烟,他起身看着费娜,双手抬起古怪地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式。
典型的意大利男人,不爱说话,就爱做手势。费娜还刚刚闪过这个念头,她手里的小提箱就被小弟们抢过去,在客厅饭桌上粗暴地打开。
箱子里有几件旧内衣、一只黄铜弹簧扣小钱包、离婚文件。还有一把菜刀。她想,多亏她把枪放在了裙子下面。
枪支贴着她的下半身,有冰凉的让她冷静的效果。
范德西抽着烟,慢慢走过来,在桌子前微微倾身,他瞟过了箱子里的这些女性用品。当然,没有放过她在离婚文件上的签名,以及保罗的签名。
“……奥列费太太。说谎虽然不好,但鉴于你是女性,我们意大利男人不为难女性,尤其是……你处在这样……怎么说呢。”他耸耸肩,“这样重大的变化里。我可以给你一次机会。你是奥列弗太太?”
眼前这个黑/帮分子的说话方式,意味着他至少上过小学,甚至初中。他不容易骗。这真是痛苦绝望的遭遇。对她而言。费娜想。
她沉默,但她在保罗的暴力下生活了两年,她清楚这些男人的表情反应,
她只敢沉默三秒:“我离婚了。”
范德西听她宣布为离婚女性,他眨眨眼,抽口烟:“……好吧。这位小姐?”
“莱依。我叫莱依。”她面不改色用了假名。
在离婚文件上,只签了保罗的全名。她则只写了个简称,维亚,是她父亲的姓。打算逃出去再签一次全名。
“莱依小姐,关于你的丈夫……”他盯着她,似乎要开始谈起保罗现状,突然他又莫名微笑,停下不说话。他转过脸,看着屋角慢慢地取了根烟,小弟上前点起。
费娜看着这位明显是黑/帮底层小头目的年轻男人,范德西侧着脸,抽了口烟,他似乎准备好了,又转头盯着她准备开口,突然又停下。
费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猛然间,他哈哈大笑,一屋子的年轻意大利男人本来都憋着,顿时都暴笑了。
他们七嘴八舌笑着:“可怜的保罗·奥利弗,管不住自己的老婆……”
费娜并不觉得幸运,他们是在幸灾乐祸,嘲笑格罗。但是这其中有一半的可能,意味着他们不是保罗的同伙。
这更可怕。
因为他们根本不把离婚协议放在眼里,他们默认她还是保罗的老婆。
“关于你的丈夫……好吧,你的前夫,你能解释一下,你把我的朋友,我亲爱的保罗这样捆着。是什么原因呢。”
费娜想,这是一群芝加哥的黑/帮分子。保罗没有朋友,只有黑/帮里的同伙。
他是很底层的小伙计。从他每个月,时有时无带回家的钱就能知道。
费娜也知道意大利的移民男人,如果没在工厂上班也没有正经的营生,都是黑/帮分子。因为她爸爸去世后,她妈妈有一个养家的情人,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
费娜觉得,她还能冷静,就是这个原因。她习惯了这些男人。
“他结婚时骗了我,又一直打我。我过不下去了。我本来想自杀。但想想还是杀了他比较好。”她简单又麻木地说着,“但我又不想坐牢。所以,我按报纸上的报导,写了一份离婚书,想让他签字。如果不是捆着他,他会打死我。”
中间一点意外情况,就是她殴打完了保罗,松开保罗的一只手让他签离婚文件。保罗居然还想夺她手中的枪,她就开枪了。保罗的恐惧神色她看清了,他以为她不敢开枪。
范德西当然推测出了这位女性的离婚过程 ,但他大意了,费娜巧妙地暗示枪伤是保罗自己晚上带回来的。他微笑:“……莱依女士,你识字,这真是保罗的不幸。不过,你是意大利人吧。我确信你是。你不相信天主吗?”
费娜看了他一眼,她相信自己应该把厌烦掩盖得很好。
半夜干坏事的黑/帮分子跟她谈什么天主。她点头:“所以我不杀人。感谢主。”
范德西挑眉。他说的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他没再追问,因为这女人明显不相信天主的教导,天主教是不能离婚的。
芝加哥的意大利移民,都是天主教徒。
更不要说,就算来了美国,对意大利移民社区来讲,离婚也是极不体面的事情。穷人还能有什么体面呢?只有老婆孩子这一份体面了。
连老婆都不听自己的,要离开,男人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保罗被弄醒了。他一看到费娜,当时就要破口大骂,但他看到了范德西。他恐惧扭曲的脸色让费娜明白。今晚她和保罗可能都活不了。可能被杀。
范德西不是保罗的自己人,他是敌人。
然而保罗的绝望嗥叫,让范德西和费娜都意外了。
“请看在我妻子的份上,她是你的堂妹!是你的堂妹!请看在血缘家族的份上!看在你们都姓欧里维亚的份上!”
她和范德西愕然互视,她狐疑地看着范德西比她大几岁的年纪,二十多岁的意大利小伙子。他穿着一件爵士风的短黑皮夹克,口袋位置缀着廉价白铜银琏,他有一头漆黑带着天然卷的短头发,有点跳跃感。
可以说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双深蓝色眼睛。透出几分深沉。尤其是在黑暗中。
这像哪门子的堂兄妹?
费娜知道,范德西是黑/帮分子,甚至她听出了范德西是新上岸没几年的新移民,口音还是意大利西西里岛乡村口音,和她父亲一样。
但她是移民二代,她从没去过老家意大利,她也从没想过,范德西这样西西里新移民的家庭观念,远比她想的刻板。
比如在范德西的观念里,离婚的女性,如果没有娘家收留,最后都只有一条路就是沦落为路边的妓女。简直是对欧里维亚家族姓氏的侮辱。
当然,离婚也一样。
欧里维亚家就不能有离婚的女性,这就是给家族脸上抹黑。
此时的费娜,还不知道她和范德西最后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
她悄悄地斜了一眼客厅里的破镜子,确认了自己的栗色发色与眼眸颜色,以及她自认为古板稳重、循规蹈矩的仪表。她与范德西的长相截然不同。
只不过,她这斜眼的动作,泄露了她强忍着的对来路不明亲戚的嫌弃。
范德西不禁又笑了起来。他抽了口烟,微笑看着保罗:“是吗?你可以有三分钟时间。”
保罗获得了机会,一番激动地结巴着,解释着。在持续失血的情况下,他居然有力气不短不长地讲述。他说清了妻子费娜·欧里维亚,她的亲生父亲。
她的父亲就是欧里维亚兄弟的哥哥,是二十年前移民来的,在费娜九岁死的,他有一个在意大利的亲兄弟,最近几年才移民过来。就是范德西的父亲 。
“我是前几天才查到的,我没敢告诉费娜。费娜,亲爱的,你和你哥哥说,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去他的卡车上偷酒的。我只是想让你生活得好一点。费娜,我一点也不记恨你偷了我的枪,开枪打我,为我求求情吧……”
范德西的眼神变了。屋子里的男人都警惕起来,凶狠地看着费娜。
“……女士,我们不讨论你的真名,也不讨论你是不是我的堂妹,你的枪,现在在哪里?爱说谎不是一个好习惯 。女士。”
费娜本来想说,保罗带着枪伤回来了。因为很痛就喝多了。她才找到机会捆他。
她完全没提枪。因为她准备了一床棉被,然后开完了枪,把棉被又放回了柜子里。她确认这些男人没意识到这件事。
“女士,要我搜身吗?最好不要这样?男人们都很粗鲁。”
她点了点头,指了指裙子:“我把枪放在这里,我要拿出来了。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很害怕。”
“……我怀疑你的胆量比我想象的多。女士,最好不要有多余的动作。你知道,你现在没有信用了。”
费娜当然清楚 ,半夜2点在自己家里,被几把枪对着,她不清楚也没办法。她提起裙子,从捆在大腿的枪套里,取出了手枪。
“丢在地上。”
她把枪丢下。
“踢过来。”
她顺从地踢了一脚。下一秒,枪被没收了。费娜想,多亏她藏起了第二把。
而且,她现在有一个奇怪的能力。
可能是那本杂志上看过那叫伍尔芙的女人写的小说后,体会到那次被枪击中心脏的感觉后,尤其是她读过那篇絮絮叨叨,冗长的繁乱的,心理的碎语。那篇被称为……意识流……小说?
她看不懂,但她现在能理解了。心理上的碎语,这样的意识流,从范德西身上流出来。一个个字符跳跃着。
字符闪着银光,滚动着。汇成一股小小的溪流。字符就像是溪流的小精灵。
居然不是意大利语而是英语字符。因为是在芝加哥吗?她在心里里想。
而屋里的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心灵溪流,她看到了。
这样的流水,充满了破屋子,像芝加哥东面的密歇根湖一样,在春季里渐渐地涨了起来,她浮在了闪着银光的字符流里。
他们的意识流里,都暂时没有出现【杀死她】的自语。
对她的评价不过就是,【不忠实的女人,违背主的女人,不像意大利女人的女人。意大利女人比她强多了。她需要一个更强有力的丈夫教教她怎么做妻子。】
【她需要一个长辈教训她,让她重新回娘家学习,明白什么样是一个真正的意大利女人。然后去请求丈夫的原谅。】
没错,虽然保罗在他们心里是无用的,废物的男人,但他们还是觉得,可怜的保罗应该是她费娜的主人。因为他是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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