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蝶进屋坐了,看上去倒很随意,自个儿倒茶喝了,拿眼睛瞟了瞟榻上,笑得亲近:“梅姐姐可是藏了个美人?”
沈梅风心里嗤笑一声,话却说得客气:“小蝶妹妹年年拔得头筹,整个京城的美人,又有哪一家及得上怡红快绿呢?似如月这般容色倾城,还有谁敢在她跟前称美人呢?”
如月被她夸得红了脸,抿着嘴笑,脚下却利落地往榻边赶:“真是羞煞奴家了,听梅娘如此说,奴家反倒好奇,不知这美人儿比之如月,究竟如何呢?”
音声温柔婉转,动作却带着雷霆之势,眼看着伸手就要拉开帘子,沈梅风眼疾手快握住了她的手腕:“如月姑娘,怎的如此心焦?究竟如何,今夜一看便知。”
如月收回了手,一笑又坐回去。
孟小蝶在一旁笑着赔罪:“梅姐姐说的是,如月年轻不懂事,姐姐莫要着恼。”
沈梅风勾了勾嘴角:“你我姐妹一场,这等小事,何须挂心。”
孟小蝶又客气了一场,然后领着如月告辞了。
沈梅风关好门,赶紧冲到榻前,掀开锦被,把兰桡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有事没有?可有哪里不舒服?”
兰桡有些摸不着头脑:“除了险些被闷死,其他一切都好。”
沈梅风还是不放心:“孟小蝶惯会给我使绊子,若说她今日单为着过来瞧瞧我才走上这么一遭,那才真是见了鬼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兰桡着实被闷坏了,起身喝茶,才递到唇边,沈梅风一把夺了:“你干什么!”
兰桡唬了一跳:“……喝茶。”
沈梅风瞪大了眼:“孟小蝶才来,你还敢喝?听好了,这桌上的东西,一样也不要碰,这屋子里的气味也闻不得……”说着麻溜儿走到窗前,支起棱子通风。
前后折腾了一回,沈梅风惴惴不安坐回来,盯着兰桡看了半晌,确定兰桡一切安好,没有任何问题,沈梅风反而皱紧了眉头:“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不踏实呢,她还真就是吃饱了撑的来我这儿遛遛?”
两人大眼瞪小眼,没个头绪,沈梅风挥挥手:“罢了罢了,看来这次是我多心了……”
边说边准备起身,冷不防脚底一软,整个人又摔下来,兰桡赶紧伸手去扶。
沈梅风软软地趴在桌上,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三丈软红……”
沈梅风一心只防着孟小蝶会对兰桡出手,倒正中了孟小蝶的下怀。
只是今年这春会戒备如此森严,她竟还有本事将这“三丈软红”弄进来……
脑中忽然闪现自己一把抓住如月手腕时掌中那滑腻的触感,沈梅风心下顿悟,这贱人,今次是志在必得啊!
“三丈软红”出自怡红快绿。
姑娘们先将这三丈软红自行涂抹在耳后、颈侧、肩膀、手腕,甚至有直接涂抹于唇上的,与宾客肌肤相触时,体温升高,汗水交融,药效方才发挥出来。
三丈软红自然有解药,可这解药预先服下毫无用处,只等药效发挥后再服才有效。
孟小蝶不惜以如月为饵,处心积虑整出这损招,自然不会在这里久耗,着急忙慌肯定是回去拿解药了啊,这个贱人!
兰桡见沈梅风满面飞红,心知有古怪,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虽自小身在梨婳堂,后来又进了兰猗阁,仿佛冥冥中自有天定,身边多得贵人相助,分明是风尘腌臜地,他却如青莲般纤尘不染。
在梨婳堂是师父全心呵护于他,在兰猗阁又有俞镇西从旁庇佑,哪里知晓这些个旖旎曲折。
沈梅风虽然不清楚兰桡的经历,可在沉醉春风摸爬滚打这许多年,瞧见兰桡的第一眼就已经看得分明,又怎么会拿这些脏东西去污他的耳。
沈梅风伸手在头上摸了摸,摸到一根银簪子,悄悄攥在手里,憋了口气,在手上划拉了一道血口子,头脑多少明晰些,捡重点跟兰桡嘱咐了几句:“不妨事,歇上片刻就行,公子且自去春会,梅娘照拂不到了……”
兰桡抬手欲言,沈梅风止住了,一口气说完:“钟鸣三声,门口有人领着公子去内院,第一通鼓,歌舞,第二通鼓,书画,第三通鼓,赐花。内院七品香花,白玉簪子……”
沈梅风气息急促,兰桡打断了她:“知道了,你歇着。”
沈梅风确实已经没力气说下去,头埋在桌上,悄悄用簪子戳血口子,逼着自己保持清醒,等着钟鸣。
所幸不过片刻,钟鸣三声,响彻长空。
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人,轻声敲门:“时辰已到,沉醉春风,请。”
沈梅风头也不抬:“公子,保重。”
兰桡“嗯”一声,抬脚出去了。
听着兰桡走远,沈梅风趴在桌上,两行清泪落下,心里默念了数声“对不住”。
她确实不忍心这些风尘腌臜脏了兰桡的耳,却忍心用花容他们的性命威胁他来了这风尘腌臜之地,忍心送他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最最风尘腌臜的七院,甚至连那件堆烟罗衣……
“公子,对不住了……”她耳语般呢喃着,随即起身,无事人一般,从床板子底下捞出来一套夜行衣,轻手轻脚翻窗出去,隐入茫茫夜色之中。
兰桡由人领着,九曲十八弯,一路上竟一个人也没碰着。
他原本以为每间院子的人都由人领着,一个跟着一个,鱼贯而出,鱼贯而入,蝼蚁运粮一般,蜿蜒而行,想一想就觉得煞是有趣。
脑子里这么想着,兰桡禁不住笑出声来。
前头领路的那人戴了铜面具,辨不清眉目,单看身形,应是清癯少年,左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本是低眉顺目默默领路,听见兰桡的笑声,略顿了顿脚步,回头瞅了瞅兰桡,一双眼睛乌黑明亮,似是觉得这么瞅人有些不妥,随即又低下头,轻声说了句:“公子,小心脚下。”
虽是灯火通明之势,可亭台楼阁,屋舍院落,横看竖看自己也识不得,兰桡索性不劳那份心神,乖乖跟着走便是了。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那少年终于站定,面前是一条窄巷,那少年待兰桡站定,本是转身就走,忽又折返回来,快速小声说了一句:“千万小心,别掉下去。”
说完迅速离开,转瞬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了。
整座院子寂然无声,林子里间歇几声乌啼,更显得天地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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