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小八子,愣着干什么?写啊,还得大声念出来!”
“行行行,皇叔你别揪我耳朵了!”
我提笔蘸墨,歪歪斜斜地开始写字。
“韫玉皇叔,天下无双,风姿仪美,玉树天成。”
眼见着小皇叔掸掸纸面,满意地将我如乌龟乱爬的“墨宝”抢去,我才窃喜地咧了舌,捂嘴偷笑。
那一年,齐韫玉才刚刚十三岁,而我在宫中行八,是父皇膝下最受宠爱的八公主,即使如此,我还是足足比他大了四岁。
那一年,这位小皇叔尚未醉心弄权,最喜欢的事,是叼着根狗尾巴草爬到我芙蕖宫顶掀我的琉璃瓦,用各种无理取闹的理由将我拽去捉蛐蛐逗鸟。
那一年,我还没有远嫁长恒,又早早守寡,灰溜溜地回家。
前尘往事,恍惚只是黄粱一梦,梦醒时屹立城墙之上面容冷峻的青年,原来已不是故人。
一.
双云屁滚尿流地来寻我时,我正和五六七三位皇姐打马吊。
六姐扔出一只索子,一边嚷着“我可没得更大的牌了,这万贯牌到底派给谁了?”一边又绕绕头发,将头转过我这边,“不是我说你啊小八,心怎生得这样大?你那夫君死得不明不白的,长恒也是乱得不行,你倒好,收拾了嫁妆就一溜烟回来了,这前后还不过三年。换了我,少也是要哭个百来天的……”
“别听你六姐!”五姐将万贯牌拍在六姐头上,“她就是嫉妒你赢太多了,等她回家,卫将军又得唠叨她。”
七姐听了,却也跟着嗫嚅半晌,又忧心忡忡地看向我。
“小八,莫说长恒,就是我们齐国,这几年也不太平。父皇殁后,那位小皇叔控制了王兄,遥断朝纲。坊间传他有篡位之谋,我们一介女流,说不得话,但你和他自幼一起长大,交情颇深,不若与他苦心谈些,他、他其实也不是个坏人,如此,不定能及时止损。”
我正在兴头上,全然没将那些话放在心上,正要将手上最大的九十万贯牌甩出赢个盆满钵满,双云便一头撞来,将我吓得向后侧倒,手中牌面尽洒。
可我还没来得及鬼哭狼嚎,双云已先一步满眼含泪地攥紧我手,“公主!您、您……皇叔正在殿外,我等阻拦不得,想必很快就要到了!”
意料之中的一阵沉默。
我觉得很是头疼,我而今一个寡妇,齐韫玉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就来见我?再加上他这几年恶名远扬,到时候前朝攻他不得,参我一本秽乱后宫,吃苦头的委实还是我这可怜人。
思前想后,想到齐韫玉小时候的恶劣行径,我若是避之不及,指不定哪天他就要来掀我的瓦,念及此,我视死如归地站起身来,“皇姐们,我且去了,你们先——”
双云磕磕巴巴:“公、公主……几位皇姐已经、已经走了。”
没一个靠得住的!
我揉了揉太阳穴,随意披了件外袍,出殿去迎他。
没走两步,衣摆忽然被人牵住,我牙齿打颤,回首便福身:“见过小皇叔。”
他如幼时习惯躲在廊柱后,白衣如雪的青年披着银灰狐裘,玉面唇红,眉如远山,生得好似比我还娇弱三分。我敷衍了几番礼节,随即便抬眼,正撞到他打量的眼神。
他忽而一笑,将手里的衣摆一扯,我被带着一个趔趄,恰跌进他怀中。
我惊怒,忙嚷起来:“齐韫——皇叔!请自……”
“胖了。”我那恶狠狠的“自重”还没出口,他又将我转了圈,“怎么看都是胖了,看来日子过得不错。”
我心底深呼吸,强撑起笑容,咬牙切齿道:“小皇叔说的是,柔嘉多谢小皇叔关心。”
三年不见,齐韫玉笑得愈发叫人看不懂,我心下一时也难免有些恍惚的物是人非之感。时间从未因为团聚离别而停滞,在我缺席的人生里,那个贪玩倔强却容易满足的小皇叔,是怎么变成别人口中的纵横人臣的?我实在不懂。
而他伸手,抚了抚我尚未来得及梳齐整的发髻。
“回来七天,不过在城楼上远远见了一面,我不寻你,便不知道来找我了?”
我笑脸一僵,“哪里,只是小皇叔公务繁忙,且柔嘉现在身份不便……”
他并不深究我的托词,将狐裘解下披在我肩上,“既不是刻意避嫌,我也就放心了。”
但我一点也不放心。
特别是当第二天双云又一次哀嚎着吵醒我的瞌睡跪倒在我床边,把我摇得魂归天外的时候。
“公主公主,不好了,小皇叔他、他……”
我睡眼朦胧,胡乱摆手:还能怎么样?多半也就是又来烦我,又来掀房子,至多是又要不顾身份搬到我隔壁咯。
“小皇叔他当着满朝文武,向圣上请奏,要迎公主为正妻!”
不就是迎我为……迎我为正妻?!
我“砰”得一声,摔下床来。
二.
当夜,我那傀儡皇帝哥哥便急召我觐见,甫一踏入殿门,我们俩便以两张苍白面孔相对,他颤巍巍地把奏章递给我,我抖着手接过,上头白纸黑字,像极了我的催命符。
我算是明白了,齐韫玉是得有多记仇啊,我不过是小时候欺负过他不识字、时常斗赢他的蛐蛐王、跟他哭天嚎地地互揍,他便记恨了这么些年,不惜牺牲他的终身幸福和我的半生名誉,要拉我跟他一起百年受罪。
王兄问我:“这事你可曾知道么?”
他那常年病弱的身体撑不起激动的情绪,说起话来就像是一口气上不来,便要驾鹤西去:“柔嘉,此人有贼子之心,你若嫁他,本于理不合,朝臣碎语,想来不可避免……”
“行行!皇兄你别激动,个中道理我是明白的,”我怕他动气,连忙阻住他话音,“我自然不会让皇兄为难。实在推拒不了,皇兄自将我扔去庙里做个比丘尼,我也是没有怨言的。”
那日从皇兄宫中出来,拾阶而下,我一步一步中,忽有唏嘘万千。
其实说齐韫玉是贼子,我们这些个皇室兄妹是没资格的。因今日我们以周姓而统齐国,是在二十年前我的父亲、彼时齐国镇北大将军的篡位之谋中实现的。他虽不改国号,号称勤王,但实则将满朝亲贵屠戮殆尽,仅仅剩下了个独苗——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瞧见齐韫玉的那天。
那时母亲腹中的小弟生而早夭,我心中甚悲切,她领我入宫时,我在芙蕖宫那片玉屏风后头听到哭声,原是小宫女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皇子,饿了几天,他终于忍不住饥饿,嚎啕大哭。我求父亲留下他,本不愿意的父亲在母亲规劝平息悠悠众口下,终于退步,甚至之后在旧臣压力下,又因母亲是先皇后的表侄女,便决定亲封齐韫玉为当朝皇叔。
齐韫玉生母本不过一浣衣女,却因为外界声浪,而坐享荣光,宫中上下无人不给他半分薄面,但我们心知父亲从未消弭过的忌惮,譬如齐韫玉从来不可习文识字,不可掌握任何兵权,不可结党……
他是皇室最正统的血脉,而今却成了我辈心中的贼子,委实讽刺。
路过临华池时,我命轿夫停步,撩帘看去。
那些年宫中流言蜚语不曾断绝,而我领着齐韫玉,就是那么一步步从池边走过,他还小时其实极为乖巧,总爱紧紧攥着我的手,细声细气地喊姐姐。
我曾有一次被六皇姐叫去观新科状元,不小心将他忘在池畔,那日凑巧大雨,我回来时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再细想,遂大惊失色。
我跑去找他,他就那么可怜兮兮地蹲在池边,用一片荷叶徒劳地遮着头,见我跑来,一双眼笑如弯月。
后来世事变迁,他性格逐渐乖张,但我始终迁就着他,可或许如今,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临华池犹在,但冲我展露笑颜的孩子已面目全非。
并非是他狠毒乖戾,只大抵这深宫之中,容不下他天真无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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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皇叔(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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