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齐韫玉被毒酒赐死的日子,大抵宫中上下均松了口气,仿佛除了心头大敌。
我那日渐勤勉的四哥也在那一天特意召我入见。
身披皇袍的四哥依旧温和,甚至亲自踱步到我身边为我沏茶,他轻声再轻声,唯恐打扰了我一般,“其实四哥一直都很嫉妒你,小八,甚至越过了太子启。”
昔日皇宫中,我有四位哥哥,三位姐姐,其中只有我和阿启哥哥是皇后嫡生,阿启哥哥长我七岁,且是长子,是当之无愧的太子。可阿启温厚,从未亏待过哪个姊妹兄弟,缘何有的嫉妒呢?
我捧起茶杯,只是沉默。
“唯有你与启,是父亲珍爱的孩子,直至我苦心多年,终于要走到这位置时,父皇还要亲自召见齐家幼子。父亲爱江山,却也舍不得你,他究竟许了齐韫玉什么,我从不知,但他与我作对,又有旧朝势力暗中作梗,我只得先继续伪装尚在病中之躯。”
“柔嘉,幸好你回来了——是你为我除掉了眼中钉,肉中刺,故而你放心,四哥不会杀你。”
“是不想杀我,还是不能杀我?”
四哥脸上一僵,我强忍着起身的冲动,复又道:“齐韫玉这样一闹,我是救国平逆的公主,四哥要做个明君,又畏惧民意和我手上封邑,焉能妄动?”
竭尽全力,他方能露出个松懈笑意,只轻抿一口薄茶,便又将茶盏放下:“小八——”
“四哥,事已至此,我本也没有打算同你争,日后百年,只求四哥,不要再与小八相见。”
走出宫门时,又路过临华池。
我乍而恍惚,眼前仿佛还是那个男孩儿,脑袋躲在荷叶下头,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抬起脸时,却冲我笑,眼睛弯弯的,湿漉漉的。
所以小皇叔,究竟是怎样的交易,会让你动了念头,甘心做个与虎谋皮的奸臣,做个不得善终的逆贼呢?
所以小皇叔,你原本算计的,究竟是什么呢?
但我明白,有些事我是终究不能告诉你的。
譬如我曾问过母后,若我嫁给小皇叔会如何。那时母后抚着我黑发,笑说整日打闹,还没疼够么?我正色再问,她却只叹息一声,轻声道:“你是大齐的公主。”
是了,我是大齐的公主,故而即使我再怎么迁就妥帖,那也仅仅是个异姓的小皇叔罢了。
我在喜轿之中,也曾幻想过,等到轿帘掀开,那个身穿红衣,骑着高头大马向我走来的人,若是齐韫玉就好了。
那时我一定不再揍他,一定会好好地待他。
可我一朝梦醒,大齐的公主,已嫁了长恒太子,委实良配,无由置喙。
至于那个一路远送,在山际一步一步模糊的身影,我自然是,笑眼掠过,权作不察了。
八.
事实上,我余生的日子着实过得不错。
封地上有钱也有人,我只需整天磕着瓜子斗鸡摸狗,虽然很没有志气,但实在悠闲。不过二十年后,我举全力助五姐与卫将军将四哥扳倒,无声无息地篡了位——那自然又是后话了。
双云整天担心我的亲事,一箱一箱的将画像往我面前摆,我简直头疼地紧,起先还每日推辞,后来索性嚷嚷:“不看不看,我见了男子便恶心!”说完捧了我的马吊牌,开开心心地去找贵夫人们赢钱,留了双云懵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来。
那时我并没有,也更没打算去齐韫玉说的埋金地。
因为我直觉那里除了金子,肯定还有一大堆旁的东西,他虽不在了,但若能永永远远留个念想,我便尽量不去碰了。
但一直到我活到八十九岁还老不死的时候,我终于动了探秘的心,于是在众人山呼不可的痛哭中起驾回京,一鼓作气走了三个月,终于到了那个所谓的农庄之中。
农庄的主人想必也都换了几轮,见我仪仗,却还是恭敬行礼,道一声久候多时了。我笑着摆了摆手,随即便挥退众人,只和守庄人一起,亲自拎了把小铲子,坐在那挖了足足三个时辰,终于磕到坚硬的物什。
守庄人力大无穷,就地一拔,便将宝箱提起。我抖抖索索将宝箱打开,里头果真是些黄金美玉,价值连城。但我而今已是将死之身,留之无用,便全自赏给了守庄的青年们。
我只拿了一只其貌不扬的木盒。
原因无他,那是我十三岁的时候不务正业与宫中小太监们学着磨的,后来随手便给了齐韫玉装笔墨字画。
我寻了个好日子将那木盒打开,彼时我身居行宫,清闲平和,在美人榻上吃完最后一颗葡萄,便随意擦拭了甜渍,展开木盒中的泛黄宣纸。
我盯着足足看了一刻钟,继而如愿以偿地俯身吐出一口血。
在模糊的神思里,有人白衣如玉,畏寒地披着厚重狐裘,撑着我最钟爱的十骨竹伞向我走来。
我看着他,在欲闭未闭的朦胧视线中数着步子。
等他到我面前来,我要揍他一顿,然后与他约定,来生一定遵守誓言。
飘落在地的纸面上,是先太祖——我的父亲龙飞凤舞的字迹。
“皇叔辅位,柔嘉若为帝,嫁之。”
九.
“小八子,快写!”
“行行行,你听我说呀——诺!韫玉皇叔,举世无双,芝兰玉树,貌比潘安。”
这是我蒙骗齐韫玉的第三十七封字画。
而他不知道的是,
我说的,实在是掏心窝的实话。
我心悦他,整七十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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