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辞第一次见谢景铄时,正蹲在自家茅屋前数蚂蚁。
她的麻布衣裙席地,沾上了灰也浑然不觉,笨拙地一下一下掰着手指,过了十,复又苦恼地将刚折下的手指竖起,来来回回。
有路过的顽童拿石子砸她,在玩伴们的嬉笑间问:“阿辞,你究竟有没有数清楚你家破屋里有多少蚂蚁?”
而阿辞呆滞地转过眼,伸出自己纤细的十根手指,如同一个缴械投降的将军,愣愣答他:“十、十只,多的进了屋,不算的。”
哄笑声便在四周响起,小石子像雨点一样砸到她身上,阿辞早习惯他们待自己的恶劣,只背过身去,复又固执地盯住那一窝蚂蚁。
可预期中的痛意却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众男孩鸟雀四散的求饶声。
阿辞愣了愣,拍拍灰,活动了僵硬发麻的小腿,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刚要进屋,却先一步,被轻轻拍了肩膀。
她不得不扭过头,古井无波般平淡眼神,亦忽有一瞬怔愣。
这是个长得叫人挑不出错的少年。
鬓若刀裁,眉如远山,生着一双星子般粲然眼眸,含笑望来时,总令人恍惚有些自衬不上的怯然。阿辞退后半步,平生第一次,忽生半点羞意,而他倒从容得很,玉冠锦袍,手中玉扇蓦地一合,微微向阿辞拱了手,“此处可是栗丞……栗先生隐居之地?”
阿辞答他:“那是我爹,我爹不见外人。”
少年眼神微冷,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转瞬间,却又展颜,似要说些什么——但里间茅屋门扉蓦地推开,阿辞被这响动惊到,扭头回望,便见自家阿爹神色冰冷,倚门而立。
“殿下,”他唤得正是眼前这少年,“栗震早已辞官隐退多年,为求余生安平,还望殿下高抬贵手,莫要将宫中诡谲,复又展于鄙人眼前。”
阿辞听不懂,便垂下眼睛,盯着少年袖边精致的金丝细线、龙纹祥云发愣,看得呆了,连阿爹唤她进屋的声音也没有听见。
那一日,茅屋中油灯彻夜未息,阿辞站在门外,听得里间争吵一次又一次复归平静,待到天光大亮时,她呵欠连天,那少年却依旧神色清朗,举步行出。
他停在她面前,眼角眉梢总带着三分笑意,温声问她:“本……我叫谢景铄,你叫什么名字?”
“阿辞,”她扒拉着手指,惴惴不安,又补上一句,“栗怜辞,阿爹取的。”似乎唯恐他觉得不好听似的。
谢景铄点头,轻声夸她名字好听。她以为他要走,像从前来来去去的许多阿爹的朋友一般,可这次,他对她伸出手。
“你跟我走吗?我带你去看天南地北,谢氏江山,同我共享荣华。”
阿辞不解他话中词藻,只愣愣看他那白净手掌,不像自己,生着厚厚老茧。
许久,她仰面看他,“我跟你走,阿爹不打我吗?你以后、以后也不打我吗?”
“不打,”他怜惜地抚过她墨黑长发,“从今以后,谁若是要打你,总有我为你挡着。阿辞,不要害怕。”
二.
那年入秋时分,阿辞第一次到了世人口中繁华京城。
城中喧嚷,扛着冰糖葫芦垛的小贩沿街叫卖,品香阁的菜肴香飘十里、引人食指大动,阿辞眼巴巴看着,悄悄挑开轿边半面纱帘,一旁闭目养神的谢景铄倒先一步开了口:“喜欢的话,我陪你逛一逛,这头是东市,西市的玉锦坊更热闹些,过些日子,我再带你出宫来。”
阿辞瑟瑟回头,看他面上真挚,这才松下一口气,羞怯间,冲他抿唇而笑。
谢景铄一愣,复又招手唤她过来,认认真真地为她别开耳边散乱鬓发,又从袖中掏出一段雪白锦绸,为她覆在面上,在脑后系紧。末了,方才引着阿辞下轿。
两人并肩在闹市之中穿行,时不时便要在个新奇摊贩面前停下脚步,不一会儿功夫,阿辞手中便攥了五六个栩栩如生的小糖人,为着馋劲儿,更不知何时便解去了那覆面锦缎,好让嘴里啃着一串鎏红晶莹的糖葫芦。跟在两人背后的仆从,面无表情地背着一堆毫无用处的玉面团扇、金钗点翠。
谢景铄侧过脸,看她略略涨红的面庞,忽而失笑。
栗震告诉他,这是个先天不足、痴傻顽固的憨儿,不知痛不知愁,大抵永远不过是个**岁孩子心智,如今一看,确实未曾欺瞒。
他这般想着,手心却蓦地一暖。
愕然间,谢景铄垂下眼,见得两人交握的手指,不知所谓男女大防、礼义廉耻的小傻子,就那样紧紧扣住他的手指,声如蚊蝇地说着谢意,怕他觉得不够诚心,还将一只孙悟空的小糖人递到他面前。
他目光闪烁,仍不忍心伤了她的一片赤诚。
于是那日,世人眼中心机诡谲的三皇子谢景铄,就那样接过上不得台面的糖人,轻咬一口,对她弯了眼眉,“很好吃,阿辞,你喜欢,我将全京城最有名的糖人师傅带进宫里来。”
阿辞哪里知道这是怎样的高看,只眨巴着眼,兀自看他吞咽的动作,末了,才一手按上他喉口,发出一声清脆笑意。
“你吃下去啦,我很开心,谢景铄——我从没有这样开心过。”
从小到大,陪伴她的只有严苛的父亲、总爱笑话她傻的玩伴、院子里那只不会说话的老黄狗,而今,她不再一个人。
谢景铄,这世上最最好的少年,来到了她身边。
她看不懂那副温和面孔背后的算计筹谋,仰起脸来时,满面都是期冀和欢喜,可那欢喜灼痛了他那十年如一日故作良善的虚伪。他只得避开那眼神,压低声音,说着谙熟于心的谎话:“我带你回宫,从此以后,那会是我们的家。”
那时的阿辞还不知道,巍峨宫殿、层叠楼阁背后,所谓红墙绿瓦,圈起来的不过是个笼罩着心照不宣的明暗阴谋的地方。她只是连步子都雀跃地跟在他身后,全然不会想到自己如浮萍一般,在这偌大京城中无依无靠的真相。
谢景铄带着她在宫道上穿行,不时有人向他行礼,卑躬屈膝,音容中都是惧意,而那些人的目光同样扫过阿辞,谢景铄不着痕迹地将她拦在身后,清冷了面色,只道:“栗丞相之女,栗怜辞,你们唤她栗姑娘便是。”
问安声此起彼伏,而阿辞咬一口冰糖葫芦,默不作声,只是在谢景铄背后,揪了他袖角。
他纤长手指于是悄悄背到身后,不轻不重,握住她冰冷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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