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前线战线胶着足足三月,有胜有败,陆琅果然不负我所望,声名鹊起,一往无前,战事最为紧急之日,他身中四箭,依然竭力指挥抗敌,消息传来,朝野歌咏,一时风光无二。
大梁背靠鱼米之乡,物资富饶,而熹真近年来苦于和月赤蛮族作战,后续不济,又被长恒陈维奴一部纠缠于赤水关外,此番天时地利人和,双方拉锯愈久,我方愈是占优,朝中大喜过望,早早备下贺词。
可不料,次年正月二十八,战事骤而逆转,陆琅遭人暗算,体力不济,大军仓皇撤退,一夜退军三百里。
僵持之中,父皇以“劳民伤财”为名,下令和谈。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战,最终以和亲之“喜”,保下五十年边界安定。
消息传来那天,满朝文臣欢腾。一时之间,民间争相以诗咏叹。
而我,也在愕然之中,在那一天,低下头,接过与熹真和亲的旨意。
一月后,陆琅赶回,公主府上,仍是昔日光景,但是上上下下忙活的,却是我和熹真三皇子的亲事。
我亲自为陆琅沏茶,只是一句淡淡:“我以为你会赢的。”
不过半年多没见,他恍惚已经沧桑许多年,不知是不是边疆风沙猛烈,他颊边泛着醒目血丝,恍惚有些可怖。
闻言,他也只是垂眼不语,静静接过茶盏,半晌,才挤出一句:“他们都在笑吧?”
我摇头,“你依然是个英雄。只是陆琅,与我成亲那位三皇子这样与世无争,实际上却是熹真天子对我的羞辱,你知不知道?”
一个注定无法成为帝王的男人,配上一个过分有野心的女人,总归是互相折磨。
“是吗?可他,或许会是个,好丈夫。”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善言辞。
我曾想过等他回来,我会满心的不甘、愤恨、责怪,可当我们就这样沏茶同坐,一如往日时,我心里涌上的,竟是点可笑的愧疚。
那一夜,是我在成亲前与陆琅最后一次的私下会面,他倒有闲心,顶着战场上被数次射穿的肩膀,尚且亲自下厨给我做了次烤鱼。我笑他口味愈发古怪,做得粗粝难吃,却也像是半分怀念,吃得干干净净。
那一夜,暗卫齐刷刷跪在我身前,暗卫长讳莫如深,末了,我轻挥了手。
“战场之上,向来是尽人事,听天命,陆琅败阵,但挣了好名声,他活着一天,就是为我所用,不必怪责任何。我虽嫁到熹真,权且当多了份助力罢了。大梁若乱,只要留下陆琅,总有我一席之地。——对了,陆琅所中毒蛊的解药可曾寻到?”
暗卫长拱手,低头时,愈发看不清神色。
“据卑职所查,并无解药,只可凭借帝王之喜怒减缓,陆大人……效忠殿下,一切尽为殿下考虑,吉人自有天相,定无大碍。”
我出嫁那天,父皇已然病重,一切尽在暗涌之中,帝国却仍然维持了面上的风光。十里红妆铺陈,喧嚷不休。
等不来送嫁的少年,我也不再固执。只凤冠明珠沉重,险些压歪了我的脖子,我强撑步伐平稳,才扶着阿青的手背登上红轿。
轿辇离城,我刚舒了口气,轿外,阿青却忽而扯了帘。
我被她惊动,撩开纱帘,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眯眼望去——
远处,是红纱,白雪,银刃,少年。
陆琅一身白衣,眉睫沾雪,嘴唇发紫,在风雪之中挥舞剑刃,一招一式,恍惚连尘雪也被他劈折,却偶有停滞。
我从未见过这样笨拙的相送,分明只能换来叹息一声,他却固执地、一直到我与他视线相错,再看不清切,方才收剑顿地。
“陆大人他……”
“撤帘罢,”我轻声道,“又不是见不着了。可那莽夫,有这力气,怎么就不能,当面来送一送我呢?”
我说这话,后来想想实在任性,却又有些同他置气。
但我也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年的腊月初十,父皇病故。翌日,我收到暗卫消息,陆琅在府中过世。
那一年,他二十岁又七个月。
七.
我料想过父皇死后大梁内部倾轧、不得安宁,甚至都计划好了和陆琅里应外合,却没有想过,陆琅会用如此突如其来的死亡与我诀别。
事到眼前,我除了怔愣,竟也许久难以回过神来,乃至于和我那夫君扮“举案齐眉”也顾不上,颓然了数日。
七日后,陆琅心腹奉命将他遗骨送到我手中——却是一坛骨灰。
分明气候尚未褪去炎热,这人却裹着棉衣,瑟瑟发抖,浑然古怪得紧。我大怒之下正要发作,暗卫长却现身将我拦住,奉上一封信函。
“卑职此前,曾暗中查探陆大人中蛊之情状,不巧发现其中秘辛,为保殿下大业,应下陆大人,承诺待他身死之后,方才以此信函道明原委。”
我眉间阴郁,唇齿颤颤,看着眼前早已将真相心知肚明的部下,不知是气或怨,只许久不能言语。
末了,却也只能缓缓将那两张信笺展开。
“梁蘅:
你知我不善言辞,可我想同你说的话总是很多,临到生死关头,也只能笔墨代之。
我一直不敢告诉你,第一次见你,在山洞里,你说以为我是被狼养大,其实不是,只是那只狼咬了我一口便死了。原因无他,我本身就是一种“蛊”,一只活着的“人蛊”,培养我的人为皇后献力,而你,却自小被视为太子登基的绊脚石,那天,我本来就是被派去杀你的。
那时候的我,只知道防备被杀和杀人,不会说话,不会写字,但你给了我一颗糖。我一生中第一次被人好好对待,所以想着晚一天杀你,再晚一天,再晚一天……后来,你向我伸出了手,梁蘅,我本该因为谋害公主或是缺衣少食而死在那个山洞,你不知道,其实是你救了我。
如果我是个平平常常的人,有着健全的身体,我唯一所想,也不过为你征战功名,有一天,能够成为你手中的剑、重要的砝码。可近来,我发现了自己的病症越来越严重,不得不私下在军中寻找蛊虫添补。风声走漏,我索性不再隐瞒,果然,皇帝给我吃下了一道相当可怖的蛊虫,但这,却也给了我一些缓和的时间,我的身体吞噬了蛊虫,寿命又一次缩减,却有了迎战出征的力气。
我知道你想要这场胜利,可是我不敢告诉你,我本就生得粗陋可悲,更无法陪你往后,为你镇守河山,倘使我只是赢了这一仗,却这样死在你面前,如何成为你的筹码呢?所以,我想把更好的给你。
于是,我将计就计,刻意输掉最后一战,留下把柄,又借机赔罪,给所有军中重将下了“死蛊”,绑缚于我身中的虫蛊,让他们听命于我,其后,在那一日的烤鱼上,我涂抹了无毒的“生蛊”。我死之后,蛊性转移,只有你活着,那些人才能活,他们便会一心一意保住你;而我死之后,白骨成灰,尽数给予你,一点骨灰入水,便可成他们的良药,虽不能根治,却是你笼络人心之利事。
待到皇帝死后,我体内的蛊毒必然发作,大限将至,此后,皇室内你争我夺,军中势力暗中蛰伏,待到他们争得半死不活,便寻机反扑。你只需坐享其成,切勿干涉其中,反受其害。
我曾听闻,二十岁便是我这种“人蛊”的大限,我已经握不住剑,更没有什么别的可以给你。可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万里河山,所以,我给你换来了。你还曾说过,熹真的三皇子,良人堪配,一句一句,我都记得。
梁蘅,我的命不好,所以从不曾奢求同你共富贵,同天命。
你只需要握紧这山河,如同曾握过我的手。”
八.
天启五十年,大梁内斗频仍,太子慧殁后,皇子相争,兵刃相斗间,大军反水,共迎太华长公主回朝,以其多年之经营,声名显赫、有经国之才,而竞相推之为新帝。
后怒,大斥太华不孝不仁,七日后,倏尔暴毙宫中,坊间传闻纷纷。
翌年,太华长公主同熹真三皇子和离,八月里,登基为帝,改元天辰,后称大梁文华帝。
我还记得自己登基前的一夜。
阿青提着食盒,忽而于深夜觐见,我静静看着她在我面前布下满桌菜肴,而后侍立一旁,不再言语。
正中央那道菜,赫然是我早已下令终身不食的鱼肉。我们彼此沉默,像是对峙,良久,阿青执筷,向我碗中夹了一块红烧鱼。
“殿下,”她依然唤着旧日的尊称,“奴婢知道您最爱吃鱼,十多年来,每一次陆大人来,您二人都分食一碟,从不有误。”
“阿青——”
“殿下!奴婢听闻,”她不顾我话里的冷冽,却竟然带了哭音,“奴婢听闻,陆大人死于一种惨烈至极的蛊毒,发作时彻夜如百虫咬噬,冷热交替,不住吐血,严重时,冬热夏冷,早已没了真实的感知。”
我死死捏住面前的茶盏,不语。
“奴婢、奴婢……殿下,您把陆大人带回来的时候,他才那么一丁点大,也是和奴婢们一起长大的,奴婢亲眼见着,他嘴笨,殿下一句句教,他不识字,殿下一点点带他摹,连厨房、您看,这些鱼,也一路来依了他的口味。”
她一字一句,分明逾越,却不曾跪下,没有主仆尊卑,仿佛只是为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申冤。
阿青哭着,嚎啕着,死死揪住我的衣领:“陆大人他——殿下,您从前待他那样好,您不会一点都没有察觉,最后一年,他得有多痛苦、多难熬——殿下,就连奴婢,也对你那么多次旁敲侧击啊,殿下!”
是啊。
我曾那样珍视他的啊,我怎么会一点也没有察觉呢?
他的苍白和虚弱,他的送别,不愿与我见面、唯恐被我发现的,满脸蛊毒催出的血丝。
我在阿青愕然的眼神中,无声地抹去满眼的泪水,再开口时,声音却已经沙哑。
“阿青,可是没有人比我更懂他,也更相信他,我不知道那些征兆意味着什么,也从来没有预想过死亡会和他离得那么近——我以为我还有时间。”
“我只是相信,无论他做什么,都会为我。”
阿青看着我,落下满面的泪。
我终于不忍再看,只能别过脸去,也将那碗鱼肉狠狠推开。
“朕乏了,”我望着窗外无边月色,声音沉沉,“阿青,不要忘记你是什么身份,——仅此一次,退下吧。”
九.
天辰四十三年。
有人向我引荐了一位引梦仙道,仙风道骨的老人一眼看出我心中所求,只是淡淡一笑,“陛下砥砺勤勉,世人皆称为明君,有所得,必有所失,老道便圆您一梦。”
他浮尘微扫,当夜,我果真做了个多年间求而不得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山洞,那时我换上锦衣华服,回头,正看到被押在地上的、灰头土脸的孩子。
他看着我,许多年后,我想起这个眼神,才发现那不是畏惧,而是一种渴望。
我看着那份渴望,蹲下身,抬手,却只是把满头沉甸甸的珠翠一并取下,放到他面前。
“我会让最好的蛊师为你治病,以后,你还会有一个小木屋,这些钗子,会足够你买鱼、做工、娶妻,甚至以后有个孩子。”
“你会有芸芸众生想要的一切,陆琅,我答应你。”
他那天真的眼神看向我,仿佛还不明白这是离别。
我笑着,站起身来,看着梦境如云烟消散。
眼前却又变作一片山林,竹林间掩映一座木屋,有男人背柴下山,他的妻子正在做饭,炊烟袅袅,不足岁的孩子哇哇啼哭,要用拨浪鼓才能哄好。
他路过我身边,似乎凝神看了一眼,又似乎什么也瞧不着。
转身,他终归还是向山林走去。
我看着他,许久许久。
他啊——他没有回头。
十.
破晓时分,我从梦中醒来,一旁侍候的阿青也跟着反应过来。
只是这天,沉默过后,时隔许多年,我们又提起那个名字,她低声,忍着泪,问我一句:“梦里,陛下和陆大人,可有圆满?”
我分明长叹一声,却又蓦地笑了。
只说一句:“阿青,我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十一.
“如果他们说的那些,我真的想要呢?”
“……那我就会给你,最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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