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可楚箐并没有这样的奢望。
她二十五岁自皇宫归家那年,我十六岁。新帝登基,举国欢庆,满室药香中,她掀起甘草串成的门帘,放下手中依稀如旧的行囊,同我笑弯了眼,说阿弟,我回来了。
我那笑起来晨星满眸的家姐,背回来几件不大值钱的簪子玉佩,当了换作嫁妆,过了两年,待我身体好些,便嫁予了少时一起长大的邻家大哥,其后领了乡下亲戚的女儿来养,女孩儿生得珠圆玉润,眉眼伶俐,一家三口倒也过得美满。
若不是一年多后她乍而呕血不止,暗卫名医粉墨登场,我甚至也不知她离宫后仍处在无尽的围拥之中。
那衣裳华贵的宫中御医一干人等蜂拥而入,将阿姐床边围得水泄不通,倚在榻上的她苦笑着问一声:“可是宫中贵人惦记?劳烦诸位出宫一趟了。”
我记得阿姐过世的那一夜,她在高烧不退中面容灼红,每一次艰难的吐息都仿佛要取走她的性命,末了,她伸手拽紧我的衣袍,将一封信笺塞进我袖中,她说阿弟,待我死后,速速传信宫中。等那贵人来了,你将信笺交与他。
那熬得通红的眼圈让我不住落泪,我捧着阿姐的脸,求她撑一撑,温柔了一世的阿姐却摇摇头,在我耳边轻声呢喃:“阿姐看到啦……十里红妆……熹真明珠……”
她分明眼神涣散,我却仿佛听见她声音中的雀跃与惊喜,她是否终于在梦中和幻象里嫁给了心心念念的儿郎,是否了却余生夙愿,走得安生?
我只顾着落泪,终于也没能想明白。
在呕尽最后一口血后,我掌中攥紧的十指失了力气,她含笑而去,满室狼藉。
那一夜,不可一世的新君踏着月色而来,脚步趔趄,竟颓唐如此。满室御医俯身跪倒,山呼万岁,他却只沉着面色,颤巍巍上前搂住了我阿姐。她不过病了两月,已瘦得脱形,在他怀中毫无知觉地歪倒,我看见那传闻中尊贵无匹的君王无声地张开嘴嚎啕着,他喉口不住滚动,脖颈上青筋毕露,那无处安抚而不知所措的手指在阿姐凌乱黑发里轻轻整理着,到最后却只剩下手指无助地颤抖。
“她不在了……阿箐……她不在了……”他那近乎啜泣的吐息,是疼痛难忍的哽咽。
我将阿姐的信笺交给他时,眼见他一双异瞳赤红,终是滴滴落下泪来。
阿满便是这时候闯了进来。
不过刚学会走路的小娃娃,在阿姐病时便托付给了宫中来的乳娘,或许是母女情切,她那夜大哭大闹,这才得以被惊慌失措的乳娘抱进房中,她抬头,对上帝王满满是泪的双眼,被吓得不敢吭声,他却开口,喑哑的嗓音迟疑地问:“你是——阿满?”
她早已熟了这般称呼,于是笑着张开双手,傻呵呵地笑了。
他似乎也想笑,却怕逼出眼泪来似的,笑得拘束又奇怪。
那是我看过哄骗孩子最拙劣的笑,如果阿姐还活着,或许会无奈地撑撑额头,笑着拍拍手让阿满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吧?——可他不知道。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八.
阿姐死后,我被带入宫中学塾,以皇子之礼与皇室贵族共同习课,此后也被苏庆云一手安排,成为朝中史官。
大抵他不过需要一个能陪他一起回忆阿姐的人,史书冰冷,她一个匆匆过客,并无多少人记得。正如抱着阿满的帝王也不像史书里所写的那般杀伐决断,会因她一声啼哭而手足无措。那是史书中永不会沾染的温度。
阿满,也是后来的苏幼清,熹真长公主,便是这样在他无尽的溺爱和娇宠中长大。他要她得以将所有钟爱囊括于手,要她得以天下第一无双的好,即使她不是阿姐的骨血,他却只固执地说着:“阿满就连影子也是像她的。”
而那个有着肖似她背影的阿满,终于也无声无息地死在遥隔千里之外的西疆,竟连尸骨也难寻。
满室凄冷,孤城紧闭。天姿俊秀的君王仿佛一夜之间苍老,只静静同我说一句:“她不在了。”
没有怒意,也没有哭音。
二十年了,连阿姐最后的影子,也终究隐没在尘世之间。
我在无尽的悲哀中,恍恍惚惚回忆起六岁那年,满面谨慎背起包袱的阿姐,她踏入宫门,风尘仆仆,还不住回身向我挥手。
彼时的她不知宫中的少年,不知毒酒,不知十里红妆,彩线霓裳,却还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不是那个满地淤血中暗沉沉夜里闭上眼的阿姐,不是墓碑上冰冷的名字——
我闭上眼,终是落下泪来。
九.
泛黄的信笺上字迹娟秀,被翻动过无数遍的两页薄薄信纸,是后来他倒背如流的最后温存。
病中的楚箐提笔作信,眉目温柔。
阿九亲启:
菁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人之一世,总有难测气数,未曾相负,只年岁不曾宽容一二,终局已至。叹既无用,何妨一笑。
菁知命不久矣,家中幼弟楚珏、膝下小女阿满,却还心心挂念。
今生至此,倒也无憾。愿阿九一生不落尘泥,恍然如那年摘星楼内,少年意气。
阿箐绝笔
那年冬末,苏庆云踏入殿门之前,皇帝的密使刚刚离去,楚箐以服下噬蛊毒为代价,换来了皇帝的信任,和苏庆云登临大宝的最后一张底牌。
她亲手推开生灰的孤城,而今也要亲手将他推回那里头去,只为让他从此不受阻隔,得以睥睨茫茫人世。
在剧痛中,她强作无事地抚着苏庆云的脸,笑嗔了一声“傻子”。
新帝登基前一日,她在午后转醒之际,最后一次对他以家姐自称,她说阿九,我想回家。
“家中幼弟牵挂,良配堪待,我已是这般年纪,该是时候回家去——”
在新帝的暴怒中,她俯下身,在涔涔汗水里咬紧牙关,求一个“恩赐”。
那是他第一次任由她跪,直至她双膝发紫,疼痛难忍,终究才是他退让。他通红着眼眶,来来回回只问一句,“阿箐,为什么,你告诉我……”
她却摇摇头,最后一次深深望他,笑容潋滟温柔。
“奴贺殿下,金安万福,此后身体康健,百岁无忧。”
十.
庆云帝过世后,我自请为他守陵,名为自请,实是他最后的遗命。
走过长长的甬道,墓室中,面容沉静的帝王已然衰老的不成样子,须发皆白的模样,倒和寻常的耄耋老者相差无几,再没有了青年时指点江山的轻狂。
想来我自诩是个慈悲人,所以穷此一生,也没有告诉过高高在上的帝王,在人世间的悲喜过后,我那愚傻的阿姐,是怎样笨拙而竭力地欢喜着他。不知他下了黄泉,见了奈何桥上的阿姐,两人一通气,会不会怪我这个信传得不好?
可阿姐啊阿姐,他比我更过分些,到了临死,竟也不能咽下生平失了你的这口气,竟要我老而自恃,掘了你的枯骨来焚成灰,葬在这墓室里。
生而帝王家,活着的楚箐无法躺在他身边死去,唯有死了的楚箐,渗成灰烬,再入孤城。
棺中的帝王手中覆着锦盒,我站起身,伸手将那锦盒挪出些许,里头是一只泛黄破旧的纸兔,和一副帝王手笔的万里江山图。我将藏着楚箐骨灰的香囊放进去,终于是圆满了他一生踏破山河,回首灯火在侧的夙愿。
做完这一切,我推动棺顶,帝王的容颜在阴影中寸寸隐去,此生别过,再无归期。
而我,是这茫茫孤城,最后的守陵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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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庆云纪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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