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所有人都没想到,那个被砸的男生真有一个校外的大哥。大哥是一个初中生,是被另外几个高中生罩着的“道上混的”。大哥来替小弟出气,却被陆黎眼里的狠劲折服,费经周折收他当了手下。
于是陆黎的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再作为一个单个儿的刺头出现,而是成为了那些“不学无术”的狼群里的一员。再没人朝他挑衅,再也没有了莫名其妙的针对和暴力。一瞬间,他成为了象征暴力的那方,成为了班上扭曲的正义。人啊,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欺负比自己弱小的,崇拜比自己强大的,永远永远都无法满足。
他们逃学出去打群架,一群人吵轰轰地去买烧烤,背着大人偷偷学抽烟喝酒。再往上几层是高中生和辍学的无业游民,那些人有着他们自己的势力和地盘,罩着他们的角色也逐渐向社会愈加阴暗之处滑落。大哥家里其实跟黑羊家挺像的,他父母有钱,各玩各的。他爸有个小他五六岁的私生子,小三就住在他家附近,偶尔为了钱上门来闹,吵的很难看。大哥向黑羊解释了他父亲和那只母鸡干的事情,然后豪气的一拍陆黎的肩膀,“怕什么?你爸还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等他死了,遗产就全是你跟你妈的。”
陆黎半懂不懂的点点头,心里第一次萌生出一个奇怪的,有点恐怖的念头,“我想杀了我爸。”
大哥没有回答他,只是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有些轻蔑又有些怜惜,居高临下地看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知道什么呢?陆黎没再说话。
偶尔还是会有人来惹事,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比如对方喜欢的女生看上陆黎并给陆写了情书。这些一开始让他感到离谱,到后来也就逐渐适应了,逐渐习惯了用简单粗暴的斗殴来解决一切。他的生活就像一杯水,激烈震荡着被投入各种东西之后,总归是逐渐平衡下来。后来因为他太能打,也没什么人来找他麻烦了。陆的成绩依旧好,毕竟这是他能被母亲表扬的地方。就这样,他还算安分的上了初中。
他长得很快,男孩子都这个样,晚发育,到了初中才像雨后春笋一样长起来。
比去年高了8厘米吗?母亲在门边上画的线,他拿了把小刀,把自己今年的身高刻在门边上,发现自己也许也许能有父亲那么高的。到时候我要把他打趴在地上,摁着他的头把他拖去厕所,让他也尝尝马桶水的滋味,黑羊想。
母亲欣慰的看着他,我想应该是欣慰的。她笑着,浅浅的皱着眉,陆黎跟她是很像的。只是在外面他从来不笑,只是皱眉,冷着脸拎着棍子跟着别人在巷子里走。晚上很黑,白的黄的飞蛾绕着路灯打转,灰色的密密麻麻的蛾子出现在他的梦里,长着一张张没有生气的脸飞来飞去。
你掐死一只还会有无数只的东西,像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复仇的怨灵。没有,不是遮天蔽日的飞过去,孤零零的那么两三只绕着你打转。
有次课上他在补觉,醒来时觉得鼻孔有些痒,模模糊糊的,他发现自己脸上爬了一只飞蛾,似乎是爬进昨晚扔在路边的校服里,无意中带回来的,他枕着校服和那只蛾子一起睡了两节课。
他当时就吐了,幸好后面就是垃圾桶,他说。没有很难堪,只是觉得恶心很害怕。怕什么呢?不知道,可能是死,也可能是活着。
在初中,他依旧是一个怪人,从小打架斗殴混社会,脾气暴躁,包里装着水管和砖。班主任不管他,同学们怕他。他没有同桌,一个人坐在角落垃圾桶边,感觉自己就像是垃圾。
也许是怕活着。我还有未来吗?他问着自己。他喜欢上了自言自语,因为没人和他说话。全班唯一接近他的是叶泽宇,一个老好人,隔壁班班主任的儿子。他偶尔会来找老陆聊天。后来老陆对成绩不再上心,带手机来天天打游戏。没人看好他,大家只是离他远远的,像是他身边有什么一碰就死的病菌。像是晦气,会随着无心的接触而传染给靠近他的每一个人。
运动会,全年中他最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他总是因为体力好被老师强制要求参加比赛。班长走在他身边,把牌子扔在他桌上。其他人都有四个回形针,发到他时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两个,但没人在意,他也懒得讲。(他在意啊)
比赛赢了之后他获得一小片短暂的欢呼和女生的尖叫。是的,他至少长得帅,家里也有钱,只是不爱学习,打架斗殴寻衅滋事罢了。只要离得远,他们就会说那是有个性,那很酷很帅很让人心动。谁小时候没喜欢过痞帅的男生?但当他走近了,那群人却只是害怕。
老陆也确实聪明,刚开学时他成绩好的像假的,门门课都接近满分。他大概也想过挣扎,也想过初中之后换了环境能过上不一样的日子,能过上相对正常的日子,但他失败了,原因不明。他就读的是本地最好的私立初中,校长是他爸的某位朋友。他大哥不在这里,陆黎有好几次逃课去混,说不出有什么目的,只是单纯的想换个地方混日子,一逃就是好几天。他住在别人家里打游戏点外卖,跟着别人学会了抽烟喝酒。班主任找过他,最后还是不了了之。老陆常说他不想成为他父亲,却在无意识中,惊恐地发现自己身上有了那个男人的影子。
他在班里喜欢的女生是班花,班花温柔漂亮,人缘好,说话时总是害羞的低一点头。是那种很标准的,开朗大气的,容易被人喜欢的女孩子。他有时上课发呆就看着她的方向,偷偷的斜着眼看。开运动会时她有给他递水,脸红红的,很可爱很单纯的样子,周围有人在起哄,说一些风凉的玩笑话。
老陆没有讲很多,他们两个之间其实很少有交集,也许只是年少的情窦初开。他知道自己当时在教室里像瘟疫。月考时有次他坐自己班考试,回位置时偶然发现自己之前坐的位置有个同学在用餐巾纸擦桌子,刚开始他有些疑惑担心是自己弄脏了什么。不过看到那个同学擦完桌子又擦凳子时陆黎明白了,哦,因为自己坐过。
黑羊毕竟是黑羊,从那以后他就故意考差了,哪怕能考好也故意考差了,这样就不会再坐在自己班的教室考了。然后他开始带手机打游戏,转眼到了初一寒假,陈悦认识了陆黎。
一月初陈悦和初恋在一起了,陆黎是在陈悦陪小男友打王者时认识的。陈悦当时讲话很刻薄,也亏他听的下去。他当时讲话也刻薄,总之他们两个聊天有点像互呛,却都能准确地接住对方要讲的点,意外地投机。他们都玩我的世界,都喜欢看查理九世,都爱听欧美摇滚,喜欢同一个游戏主播,都爱看文学名著。是的他很喜欢看书。大概最重要的是他们都讨厌自己的父母,准确来说他只讨厌他的父亲,他们都是相当不会当正常人的孩子。
老陆其实不怎么打王者,只是所有人都在玩,陈悦也这样。刚开始他并不知道陈悦是个女生,大概几个月后他们才第一次连麦,他当时吓了一跳。三月的时候陈悦还帮他给他们班花选过生日礼物。这时候他的耳朵还能听见。
哦,对了,都没说关于钢琴的事。
陆黎从小学起就开始上钢琴课,他不喜欢那个钢琴老师。钢琴老师很严厉,喜欢动不动就打人,还用脚踹琴凳。他总让陆黎想起第一个班主任。
陆黎学钢琴有一小部分是出于兴趣,更多的是当时他父亲听人说,学钢琴很优雅很高贵。那个骨子里依旧卑贱的人就送他去上了钢琴课,希望以后能拿儿子撑撑场面,刚开始颇有些倾家荡产的意思。后来越学他父亲越有钱,就逐渐从送他去培训班成了给他请家庭教师。这也让他父亲越发的相信学钢琴和他升官发财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至于陆黎高不高兴,他从不在意。
怎么可以说他父亲不在乎他呢?这可是被他母亲或者陆黎奶奶念叨的给陆家传宗接代的孩子,怎么可以说是毫不关心呢?他只是不知道老陆想要什么,他不太清楚怎么去当一个好家长,也从没想过要弄清楚这些。在他眼里,女人不过就是物什,儿子就该听老子的,这简直天经地义。他只不过一直活在对金钱和权力的阿谀奉承下,并且对自己的教育方式深信不疑。
在这种情况下,就连家政保姆都能爬到女主人的头上来。他爸和保姆偷情,保姆自以为很是得意,甚至开始使唤他母亲做事。最终陆黎忍无可忍和他父亲大闹一场,才算从赶走了这个保姆。再然后,他家就一直请钟点工了。陆黎以为的短暂胜利,很可能只是他父亲玩腻了。当家里有钱后,母亲不再工作,成了全职的家庭主妇。虽然有钱,她依旧每天忙前忙后,这个可怜的女人并没能好好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依旧勤俭,依旧朴素。可惜这份勤俭成了吝啬,朴素成了不善打理,自然就不讨丈夫欢心了。
他母亲依旧教导他要宽容谦虚忍让,陆黎渐渐地也听厌了这些陈腔滥调。他在外面学到的事情证明了这些好品德没有用,谦逊没法让他的处境发生改变,只有抗争,只有不断的抗争和暴力才是出路。头一次,他破天荒地和母亲吵架了。他不敢面对母亲的眼神,不敢面对她的情绪,更不敢面对她选择宽恕隐忍的、淡淡的皱眉微笑。
他和陈悦聊天说他后悔了,又对自己的父母很失望,不仅是父亲,还有母亲,他对两个人都很失望。他怨恨自己为什么出生于这样的家庭。他很爱他的母亲,但也责备她的无能和软弱。陈悦默默地听着,偶尔回话。
直到今天陈悦才知道,当时他不过是在责备自己的无能和软弱。他也只是人,我们都只是人,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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