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史韵然的葬礼自然空前轰动。
尽管她明确在遗书中写道一切从简，死后就将骨灰放在她家里的桂花树下。不过看着无孔不入的摄像头，我怀疑那些人不把他的骨灰分成几百份打包发给全星际各个研究所是不可能的。
不过至少她现在安然躺在水晶棺里。
我似乎太久没有见过死亡了。
在这个时代，所有的死亡都充满了戏谑和按部就班。有些人活得太久了，可能会因感觉不到生命的流逝而倍感空虚，可能追求神学而欲想灵魂归向他处，也可能是想用死亡去证明心中信念、去博得眼球之类的。
总之，这个世界真正生老病死的人不多。
而史韵然是倒数第三十七个。
在这个科技和医学高度发达的时代里，却没有人能阻挡我们的死亡和衰老。得知消息后我们倒是没有太多难过的情绪，其中心中的解脱感似乎更为浓烈。我们几位旧友并没有出席葬礼，只是窝在家里透过屏幕远远地送她离开。
当初我们这群人约定好了，如果大限将至就给生者留下遗愿清单，剩下的人要替他去完成这些未完成的事情。
史韵然的遗愿非常符合她的颜狗理念，她想和星网上公投出来前一百位最帅气的男明星合照。她备注上还写道：自然年龄二十五岁，自然身高184厘米，头发黑色且微卷，未经过基因改造青年优先。
对此我只能说史韵然你是真牛啊。
真是到死都不忘初心啊。
我们检索着大数据筛选出来的名单，简单做了一个分组后就开始分头执行遗愿清单了。榜单上前面十几个几乎都是公众人物，通过各种渠道联系起来不算难，当我们说明来意后都欣然答应合影。
然而事情等到许北这里出现了困难。
他本来只是素人而已，因一张偷拍素颜照在星网上流传而被颜狗们追崇。但奇怪的是这么多关注，也没有人能够扒出他的任何私人信息。但在信息化时代，越是找不到真实身份信息，人们就愈发意识到这个人估计是来头不小。
清单上的名字越来越少。
我们却始终找不到任何关于许北的任何信息，仿佛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于星际。就连一向自负的张山河都感叹，还以为凭借我们几个人在星网上的影响力，发了求助帖子后就会有线索。
没想到竟然没有丝毫音讯。
然而，就在我们将要放弃时，我收到了许北的邮件信息，正文里只有短短一行字“你一个人来老地方——许北。”
6.
我如约来到了市中心皇家酒店的顶楼。
他看起来确实非常英俊，这一点即使是从八十岁老头的视角来看也是如此。简简单单的一件浅灰色的大衣，黑色毛衣、黑色直筒裤再配上黑色棒球帽，整个人透出一种简练、干净的气息，如同山间一抹青松直挺挺地站在风雪中。
当然这种黏糊糊的文字显然不是我写的。
我在大街上看到再帅的男人，心理的感叹最多就是：卧槽，这哥们还挺帅的。
这是史韵然在邮件备注里评价的。
我们简单寒暄了几分钟，我就提出了想要合影的请求，他也欣然同意。我这人一向不善于交际，目的达到以后我就想找个理由离开，许北却突然指着高楼下的人群说道：“你看这些像不像是一只只复制粘贴的纸片人？”
我沉默了片刻。
显然这句话只是引入而非目的本身。
不等我回应，他便继续道：“德国哲学家布莱尼次曾说过，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但是现在地球上所有人的基因序列和外部特征却出现了近乎98%的相似性，大多数人都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事。这样好像真的没什么意思，沈老师，你觉得呢？”
“我怎么觉得不重要。”
“如果有机会可以回到几十年前那种状态，沈老师你会愿意吗？”
“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很好。”
“沈老师，如果您觉得一言一行都掌握在他人的窥视之中的生活状态也叫很好的话，那我无话可说。但凡您有一丝想要摆脱当下困境的念头，不如跟我们合作呢？”
“我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
“这么说你不想有任何改变？”
“我确实没有改变什么的意愿和能力。”
许北显然对我打太极不甚满意，他直奔主题道，“我今天来见您其实是有求于您。我知道您心中肯定是有怨恨的，你们余下几十人不是像猴子一样圈养在博物馆里供人为乐，就是像小白鼠那样被关在实验室里当做实验标本。如果我们能够回到几十年前的时代……”
这次还未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了话语，道：“许先生，作为一个进化失败的人类，能够有份可以谋生且体面的工作，就已经是我的幸运了。如果您有什么宏图需要实现的，那么我建议您去找更有雄心壮志的人。”
许北沉默了片刻。
我向来是打太极的高手，鲜少有这么直白地拒绝。
不过对于任何想要重回过去的主义，我向来是敬谢不敏。开玩笑，你看那些反元复宋、反清复明的有几个能落得好下场，再者说几十年前我在打工、几十年后我仍然在打工，时代变迁纵然是天翻地覆又与我何干呢？
但是我是个怂人，不会跟他讲这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我只是道：“许先生，今天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实现老友的遗愿，没能跟你留下一张合影是我跟她共同的遗憾。出了这个门，关于您的任何事情我就都不知道了。”其他的话我没说，但是我想他是个聪明人。
毕竟杀人灭口的成本太高了。
与其被动灭口不如让我主动沉默。
但他对我的了解远比我想象中的多，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拍立的照片，递给我道：“如果您改变主意的话，只需要在社交平台上发我能够看到的信息即可。”
我目送他的背影离开。
可能很少有人会记得了，皇家酒店在五十年前曾是洛林市的某个警局。那年我将将二十二岁，工作稳定后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骑着自行车满城市的跑，有时候看到街边的流浪猫、马路上的飘落的银杏叶抑或是菜场里搀扶在一起的老头老太太，都会驻足片刻停下下来观望。
直到有一天我在这里停步了。
7.
退休以后我每天最烦的事情，就是应付张河山狂轰滥炸的消息，正想着手机铃声就开始不断响起。
以前我上班他还是有所顾忌，自从我退休以后他就彻底放飞自我了。
我像个古代的皇帝一样，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手机批阅他的奏折，每天不是给我分享各种搞笑视频就是给我分享养生文章。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已经彻底免疫了他的轰炸，每天只挑其中一两条感兴趣的东西回复着。
这天我正睡着回笼觉时，手机铃声就开始嘟嘟嘟地响个不停，伸手按下接听键万分暴躁道：“张河山，今天如果不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我过会儿清醒了就去你家，把你塞进模拟鹦鹉间里，不让您接受一下噪音的洗礼是我这个朋友的失职。”
“知楠！星网上有关于你过去被挖出来了。”
“让他们去挖吧！！！”我起床气瞬间被激起来了，生气道：“我那点破事还有谁不知道。”
“但是他们说你变性了，还翻出了你以前的照片。”
“我……”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伸手按了按鼻梁厌倦道：“行了，我知道了。”
甫一打开星网就看到铺天盖地的不实信息，一会儿说我年轻的时候是女装大佬，就喜欢玩这种变装游戏。
一会儿说我是双性恋，因喜欢上了某个女孩子就将自己变性为男性。
一会儿说我的性别变化，是因为参与第三次医学革命的人体研究出现变异。
行，这会儿算是睡意全无了。
真有你的啊，许北，感情搁这儿等着我呢。
我伸手掏出口袋里的相片，这是五十年前她在一株松树下留下的背影。
她向来是不喜欢拍照的，她似乎对这个世界上任何镜头保持警惕，这算是她为数不多留下的影像。我缓缓起身将相片塞进书房的柜子里，叹了口气在社交平台上更新了动态。
非常简短的一句话：是我。
了
我当然知道我的回应不会让这场闹剧画上句号，只是能够将我想要表达的东西传递出去，我想会有人知道该怎么收拾残局的。
这次许北并没有亲自来，他拜托某个朋友递给我盒子，并带话如果我能配合他们的计划，他就会让过去的事情永远不再浮出水面。
他们似乎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如今有我这个舆论工具人加持，便着手布局各种“意外”事故了。
他们先是借史韵然的死亡为契机，大肆开始鼓吹自然死亡的意义所在，随后各种哲学家、思想家们纷纷入场表示要复兴达尔文的优胜劣汰主义。一时间星网上人们开始认真探讨，在当下这种生命恒定、**恒定的社会中，人类真正的出路是什么？
似乎有些暗中的影子逐渐露出来了。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些人热火朝天的讨论，心道，你们真是吃得太饱、活得太久了，才会一天天思考这些有的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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