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奥从第一天来到高级病房区就注意到那几个便衣,他们在901外徘徊,不是病人家属,安保对他们视而不见,伊莎贝尔让他们尽量不要在整个楼层晃悠,于是他们干脆只待在901门口。
里奥站在药剂室的柜子前,低头整理单据,一声沉稳的问候从身旁传来。
一位身穿深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手中握着一只黑色皮质手提包,目光审视着他。
“我是汉斯·克莱门特医生,精神科的。”男子声音不高,字句沉着有力。
他刻意将手提包微微打开,露出里面的文件,上面贴着印有医院标识的名片夹,文件边缘夹着几页厚厚的患者病历,看起来是长期使用留下的折痕。
“为了检查901号病房的情况。”
汉斯医生话语简短,显然不想过多解释。
“好,汉斯医生。”
里奥的眼神扫过医生的名片夹,又瞥见了那泛黄的病例,他心中略微放松,但谨慎并未减少。
汉斯似乎也看出他的疑虑,微微笑了笑,递过盖有医院印章的证件。
“护士长和你们提过我今天会来——我的职责是确保他在精神上的恢复,避免过度情绪波动。”
他说完,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里奥的表情,等待他的反应,确认他是否会就此放下疑虑。
“当然,汉斯医生,我会记录您到访的时间。”
里奥接过证件,用药剂室内的电话拨给伊莎贝尔再次确认,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才点头示意医生跟随他走向901号病房。
汉斯的脚步不急不缓,与病房门口那些便衣相比,他显得冷静而沉稳。
走到病房门口,汉斯医生轻轻点了点头,以一种默契的姿态示意里奥打开房门。
“我需要单独与901号病人会面,”汉斯医生说道。
里奥还未来得及点头,门口的便衣轻轻一抬手,阻挡了他进一步靠近病房的脚步。
似乎对这个安排早已熟悉,他们站成一道无声的屏障,显然不会让任何人随意出入。
里奥只好退回护士站,继续整理配药单。半个小时后,他注意到医生走出了病房,神色依旧平静。
他以为会诊已经结束,正准备核对接下来的护理安排,却见汉斯医生朝他走来。
“下午我会带一位助手过来,我们还需要再次会面。”
里奥点了点头,心里却浮起些许疑惑。
这位精神科医生不带助手独自探视,随后又要求追加会面,这一系列安排显得有些反常。
不过,901的事本来也无法用常理推断,里奥对此不太关心,他该做的是去给病人换药。
里奥走进病房,一进门便察觉到空气中涌动的敌意,男人的双眼锁定他,冷哼了一声,满脸轻蔑。
“你又来了,蠢货。”
男人咬着牙低声骂道,带着刻薄的嘲弄。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低等仆人,倒是做得得心应手。”
初步推断901因为昏迷期间的高烧和长期压力导致精神紧张,才如此粗鲁无理,里奥不会和一个脑子生病的病人计较。
他听着这些侮辱,只是沉默地将消毒液倒在纱布上,准备清理伤口。
里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耳边的冷言冷语不过是空气中的杂音。
男人瞥见他的冷漠,眼中闪过一丝不满,挣扎着试图摆脱束缚带,肩膀用力一挺,脸上泛起青筋,显然是想激怒他。
“别动。”
里奥淡淡地说道,伸出一只手按住了男人的肩膀,动作稳健,仿佛并未察觉到男人的敌视。
男人却一把甩开他的手,瞪着他,嘴角泛起恶意的笑。
“你真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就凭你?”
“像你这种人,永远都只能听命于别人,永远是个工具。”
里奥并不抬眼,继续手上的护理,语气依旧平静:“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让你尽快好转。”
“少假惺惺了,你是为了你的工资和奖金。”
“你们这些人全是一样的,看起来无害,实则蠢得可笑。”
他冷笑。
里奥停顿了一秒,抬起眼睛,直视男人的目光。
只是这一眼,带着淡淡的洞察,让男人的表情僵了一瞬。
男人试图掩饰,却发现那一抹冷淡的目光竟比他的讥讽更为坚定。
他轻轻咬牙,脸上浮现怒意,重新扭过头去,不再看里奥。
里奥收回视线,他没必要和一个脑子生病无法自控的病人争论,继续专注自己的工作,待他处理完毕,男人的眼神依然像尖刺一样紧跟着他。
下午时分,汉斯医生带着“助手”再次出现,“助手”穿着严肃,表情冷峻,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与医疗环境格格不入的气息。
里奥正在病房换输液瓶,他注意到男人看到那位“助手”时眼中的异样。
他适时地退了出去,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一边处理手头的活儿,一边留意901病房。
不到半小时,房内突然传出物体砸碎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痛苦的叫声。
压抑的愤怒和隐忍,连外面的里奥也能清晰感受到其中的痛楚。
他放下手中的药盒,皱眉看向病房的方向,但门口的便衣冷冷地盯着他,毫不在意里面的动静。
直到夜幕降临,汉斯医生和助手才离开,临走前交代了几种精神类药物的用量。
里奥端着水和药,怀着奇怪的心情进入病房。
病房里一片狼藉,束缚带松开了,男人安静地躺在床上,安静得反常。
他沉默地注视着里奥,眼神中不再是愤怒,而是多了一丝复杂的深思。
治疗有点作用,汉斯医生交代过,901躁狂状态减轻,攻击性也降低到安全线,可以解除束缚带。
至少不会突然攻击人,当然,里奥指的仅仅是身体上的。
“来继续你的工作,护士?”男人冷笑,声音带着挖苦的味道,“男护士,来看看你的小病人怎么样了?”
里奥没有回应,
他走近,检查伤口,将水和药递过去,动作一丝不苟。
男人的肩膀微微紧绷,手腕上有束缚带留下的青紫,这几天受绑,让他的手无法灵活动作。
见他不便,里奥将药片喂到他的嘴边,男人怔愣了一下,先是看了他一眼,嘴唇擦着里奥的指尖,吞下了药物。
吃完药,他的嘴巴依旧不饶人。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男人嗤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里奥的手停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默念:我的职责是照顾病人,而不是与他们争吵。
看看墙上的钟,还有半个小时自己就可以下班了,里奥决定过滤掉男人的冒犯,不给予回应。
见里奥没有反应,男人又说:“我要看电视。”
里奥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墙上的电视。
他调低了音量,将遥控器放在床头柜上,男人可以随时拿到的位置,随后转身收拾护理用具,并不关心屏幕上正在播放的内容。
屏幕一亮,画面上出现了二战胜利的影像。
盟军士兵欢呼着爬上坦克,巴黎街头的群众挥舞旗帜,教堂钟声响彻云霄。解说员的声音庄重而节制,回顾着欧洲战场的终局,那些振奋人心的场景以黑白画面逐一展现。
男人盯着电视,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嗓音,像是要说点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屏幕上的坦克驶过战后的柏林废墟,画面定格在一面被撕裂的纳粹党旗上。
“换一个。”男人说。
里奥绕到床边拿遥控器:“你要看什么?”
男人没回答,只是紧盯屏幕,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床单,指节因用力泛白。
他的目光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固定在画面上,眼前的每一帧都如刀一样划过他的思绪,刺入记忆深处。
“随便换个新闻频道。”他终于挤出一句。
里奥按下遥控器,切换到本地新闻台,屏幕上开始播放市政建设的无聊报道。
“可以了。”男人短促地说道,闭上眼,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里奥瞥了他一眼,将药盒推回护理车,轻声道:“如果需要别的帮助,可以按铃叫我。”
说完,他推着护理车转身离开,关门的动作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房门关上,只剩下电视机里传出偶尔的施工机械轰鸣。
男人缓缓睁开眼,再次望向屏幕,眼神空洞。他的脑海里闪回那个早已崩塌的帝国,那个他曾为之效忠、奋战、又背负沉重代价的政权。
帝国已化作尘埃,而他却活了下来。
他不知道这算是幸存,还是另一种惩罚。
早些时候,医生带进来的“助手”是男人之前在情报部门中的副手,过去的名字叫海因茨,现在叫什么,男人没记住。
海因茨曾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以敏锐的情报分析能力和对局势的准确判断著称。
他们一同策划了许多秘密行动,男人对他的能力和忠诚心十分信任。
海因茨的出现并非巧合,而是为了向男人传达一个他无法回避的事实,战败的消息如一记重锤,需要一个信任的人来亲口告知,以免他将其视为“敌人的谎言”。
“我一直以为你还在前线工作,海因茨,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长官,我奉命来向您汇报情况。”
“汇报情况?我的腿还没好,你来这里只会浪费时间。我在西班牙的康复需要专注,而你应该继续留在指挥部,巴塞罗那的局势怎么样了?”
“巴塞罗那……情况稳定。”
“稳定?你们是用什么方式稳定的?那里满是潜伏的抵抗者和走狗。别用模糊的词试图敷衍我。”
“长官,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敷衍您,也不是为了汇报巴塞罗那的战况。”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应该还在服从命令吗?还是说,你放下了自己的职责,选择来探望我?”
“长官,我始终在服从命令。包括现在——这是您需要知道的。”
“你在兜圈子,海因茨。我听说我们失去了马德里,但那只是一时的挫折,对吗?”
“马德里不再是战场,长官。”
“那么盟军是被驱逐了?很好,我就知道那些乌合之众无法与我们抗衡。”
“不,长官。马德里已经全面投降。巴塞罗那也不再是您的疗养地。”
“海因茨,我的腿受伤了,不是脑子。我的记忆很清楚,为什么会突然被转移?更重要的是,谁做的决定?”
“您并不在西班牙。事实上,您已经离开那里很久了,这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长官。”
“阿根廷?荒唐!你认为我会相信这种话?这是什么荒谬的计策?”
“您知道我不会对您撒谎,长官。我一直忠诚于您,如今我们身处的地方,是一个暂时安全的庇护所。”
“所以,你现在是来告诉我,战场不再需要我了,对吗?”
“长官,您必须明白,现在最重要的是您的身体恢复,这是……全局的考虑。”
“全局?别跟我玩这种外交辞令,海因茨。如果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我的身体状况根本无关紧要,现在告诉我,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官……战争结束了。”
“结束了?你是说胜利了?”
“……不是。”
“那是什么?别吞吞吐吐,海因茨,我不喜欢猜测。”
“我们输了,长官。”
“输了?你在开什么玩笑?”
“这不是玩笑,盟军已经占领了柏林,元首……他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自杀,就在柏林被攻破之前。”
“不可能,元首不可能抛下我们,他早就计划了反攻,一切都有后备方案……”
“长官,那些反攻计划没能执行,资源耗尽,部队溃散,盟军从四面八方压上来,我们没有机会了。”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你亲眼看到的?还是听来的谣言?”
“这是最后一条从柏林传来的电报,长官,这是事实。”
“这不是真的……这是他们的伪造!”
“长官,您知道这是真的,我们的阵地被摧毁,城市沦陷,盟军已经宣布胜利,这个事实无法改变。”
“所以,你们就这么放弃了?轻易承认失败?”
“我们没有放弃,我们坚持到了最后一个人,最后一颗子弹。可是,长官,有些战斗……注定无法胜利。”
“所以,我们就这么……输了?”
“是的,长官,帝国已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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