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地,今天的咖啡馆,比吴书颜记忆里的更热闹。
门刚刚推开,烤面包和糕点的香气就扑面而来,浓得像陈年的酒,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危险意味。
那香气,在空气里盘旋着,像是张开的一张网,捉住了客人的目光与嗅觉。
都是不利于林律师保持身材的邪恶碳水。
壁炉里的火正旺,噼啪作响,映着风化木质地板上的几十年不变的古老光影。
地板好似在呼吸,偶尔一声微不可闻的咯吱,像是岁月无形的喘息。
墙上贴满了老旧的滑雪海报,颜色往往已经褪得发白,但线条却还是利落的,好似是从某个曾经鲜活过的时光里硬生生剪下来的碎片,贴在这儿,让人一时说不清是复古还是失真。
两人点了这家店著名的羊角包和拿铁咖啡,吴书颜心中略略惊讶,林大律师居然没有拘泥于碳水的问题,点了招牌的杏仁羊角包。
她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找个了角落,坐下了。
林画意的脸,还是那张熟悉的脸。
清丽的轮廓,像一张久未翻动的老照片,偏偏因为时间的沉淀,反而更显得动人。
她的眼睛微微抬起,视线落在吴书颜身上,淡淡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一如从前。
桌下的小狗趴着,尾巴轻轻卷着。
在室外颇为活泼的菲茨杰拉德,到了这人来人往的咖啡馆,一时间,居然羞涩起来,安静得几乎让人忘了它的存在。
但它的存在又分明可感,时不时在桌下蹭蹭两人的脚。
“所以……”吴书颜终于开口。她的声音轻,像是怕打扰了眼前的场景,又像是在试探一片薄冰,“它叫菲茨杰拉德?”
她双手捧着咖啡杯,杯沿氤氲的热气升起,悄无声息地撞在她的脸上。
林画意笑了,那笑容淡淡的,眼底却有些许炽热微微渗出来,像被镜片遮住的光。
“像我的风格,不是吗?”她低头看了一眼那突然变得乖顺的小狗,语气里带了点无所谓的自我调侃,“不过呢,这名字可不是我取的,是收容所给的。他们收留了它怀孕的妈妈,生下了七只小狗仔,都取了作家的名字。可能是收容所工作人员爱看书吧。不过我觉得……也许算是一种征兆吧。”
“征兆?”吴书颜微微挑眉,嘴角抿着笑意,却没有完全绽开。
她的表情,隐隐藏着某种含而不露的东西,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
林画意还是老样子,说话时候,喜欢在偶然里寻找必然,在混乱中硬要给自己拼出一点秩序。她没变。
小狗略略坐直了身子,抬着脑袋,楚楚可怜地盯着主人,好像在求rua一般。
“你以前总说我太不随性,太爱把一切都安排好。”林画意轻声说着,手指在小狗柔软的毛发上打着圈,像是在与它无声地诉说什么,“其实,狗这种生物吧,本身就是给生活带来混乱的代名词。”
话音刚落,小狗好似听懂了她的话,伸出小爪子,轻轻一扫,将林画意放在旁边座位上的手提包扫了下去。
包摔在地上,拉链开了一点,里面的东西顿时滚落出来。
吴书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俯身,与林画意几乎同时去捡。
一支口红滚到了她们中间,像是有意的,停在了两人手的交界处。
她们的手碰到了一起。
那是一瞬间的事。吴书颜却像被什么烫到似的,猛地收回了手。
林画意修长的手,还停在那里,停了半秒,也收了回去。
“抱歉。”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然后,又几乎同时笑了一下。
笑容有些僵,像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一种掩饰。
笑声刚出口,就像被冬天的寒风冻在了半空,轻轻一碰,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
尽管这咖啡店,烧着壁炉,并不冷。
毕竟是要营业的,可不能低于顾客的舒适温度。
林画意把零散的东西一一点好,塞回包里。
她低着头,手背贴了贴发鬓,像是察觉到什么,顺手把耳后的一缕碎发拨了回去。
动作,应当是无意的,但吴书颜看着,却忽然觉得熟悉得刺眼。
她的眼神有些发直,坐回了座位上,手指握紧了咖啡杯。
就在那一瞬间,她意识到,无论她如何努力想把某些往日画面尘封起来,林画意总能轻而易举地唤醒——甚至都不需要费力。
“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林画意轻轻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像窗外残雪静静消融时的声音。
话出口,她便垂下眼睛,好似怕碰上吴书颜的目光。
桌下的小狗不安地动了一下,好像知道自己方才做错事了,尾巴在地板上扫出一声轻响。
嗓子里,发出“嘤嘤嘤”的讨好声音。
她们之间的空气,又静了下来。
吴书颜没有应她的话,手心传来杯壁的温热。她低头看着那漩涡似的咖啡,却没有喝。
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了回去,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堵住了。
目光,还是不由得落在茶几边的小狗身上。
它缩成一团,金黄的毛色流露出一种安静的天真,微微起伏的胸膛,像是另一种节奏的沉默。
林画意的突然造访,还有这次“偶然”的重逢,真是巧合吗?
或许,答案早就写在她精致的嘴角了。那弧度轻轻勾着,像一张未展开的燕国地图,隐隐指向某个未知的方向。
只是——她要不要接下这个答案?
“也许是吧。”吴书颜终于开口,声音极轻。目光从小狗身上抽回,落在林画意的手上。
那只手,慢悠悠地拨弄着皮夹,卡片纷乱地露出小半,在空气里摇摇晃晃。
动作漫不经心,甚至略略透着几分疲倦,和三年前的她,大不一样。
三年前的林画意,若是当众弄乱了手袋,那些细碎的“凌乱”,她绝不会容忍。
一个人能变成这样,需要多少时间?
或者,经历了什么?
“我在看心理医生。”林画意忽然开口,语调轻淡,像在说别人的事。
她又顿了顿,添了一句:“在我们……经历了那些事以后,我才发现,我得弄明白,为什么我总想控制一切。控制每件事,每一个人。为什么,哪怕生活稍有些凌乱,我也不能忍受。”
吴书颜的手指僵住了,杯沿滑下来的水珠滴在衣襟上,她却没觉出凉意。
她们从未谈过那场分手。
从未谈过那晚在北京。
两人像身负重任的外交官,将那些问题,小心翼翼地包裹在礼节里。
礼节之外,只有一片无声的荒凉。
可事实究竟是什么,她们从未提起,也不敢提起。
那晚在北京,像一张被抽离了光的底片,埋在记忆深处,谁都不愿提及。
两人说话时小心翼翼,像在走钢丝。
好似生怕一个词踩错了位置,就会撞碎了那层薄薄的体面。
真相,暗涌在礼貌的句式里,却从不浮出水面。
“所以,你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吴书颜问。她的语气是经过打磨的,轻轻托在空气中,既不冷,也不热。
她顿了顿,补充道:“千里迢迢在瑞士,一个作家的静修所?”
林画意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垂下,修长的指尖在玻璃杯湿润的外壁上,随意地描着圈。
动作有点像个心不在焉的孩子,却又隐隐透着成年人的小心谨慎。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吴书颜几乎以为她不会开口了。
才听见她低低道:“部分是吧。我在写一本书。”语气轻得,像风里散去的一片羽毛,似是无心,又彷佛有意。
“一本小说。”她顿了顿,垂下眼,袖口在桌上一扫,像是要附带擦去那一点不经意的踌躇。
林律师,那个在法庭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女人,此刻却低垂着眼帘,指腹沿着杯沿缓缓划过。声音轻轻掠过吴书颜耳旁:“关于女性的成长,家人的期待……还有,摆脱期待什么的。还有关于——”
话说了一半,像断线的风筝,飘停在半空。
她忽而抬起头,目光落在吴书颜脸上。
那眼神里藏着些未尽的话,未发的枪声。像一颗子弹,冰凉地贴着枪膛。
吴书颜的心一紧,不敢承那目光。
她垂了眼,眼神散在桌沿,又落在地上。那只毛茸茸的可爱小狗正叼着一块不知从哪儿偷来的羊角面包,夹着尾巴,蹑手蹑脚地往桌底里藏。
“菲茨!不可以!”林画意的声音忽然拔高了一线,不见震怒,却透着慌乱的催促。
小狗得了食物,哪里肯听,反倒高高扬起尾巴,像个偷腥得手的小贼,得意洋洋地跑得更快了。脚下的皮带拖在地上,一绕,又缠住了椅子腿。
紧接着,一声脆响——瓷杯砸在地面,热咖啡泼成一片,溅湿了地毯的边角。服务员的托盘歪倒,盘中的刀叉一并摔落,叮当作响。
几个**语的游客惊叫起来,夹杂着零碎的英语和德语抱怨,整个咖啡馆像被忽然搅乱的一池春水,涌起阵阵波澜。
而菲茨杰拉德,浑然不觉站在这场闹剧的中心,吐着舌头,尾巴摇得正欢。
那双乌亮的眼睛无辜而天真,似乎在解释:这一切,究竟关我什么事?
好似这一切的始作俑狗另有其犬。
林画意忙不迭站起来,动作却显得有些生疏。她弯腰道歉,连连用法语和德语说着“对不起”,并从包里掏出钱包,翻找现金。
然而,她从日常都是手机支付的国内刚刚过来,钱包里的钞票却显得“国际”得过了头——崭新的欧元和瑞士法郎整钞。
店主从后厨探出头来,看了眼林画意。一身深灰休闲西装,剪裁得体,怕是贵过他一日的营业额。
领口的名牌羊绒丝巾松松系着,隐隐透出浑然天成的富贵。
他心下明白,这怕又是从中国大陆来的豪客。见她姿容好,生得极美,又衣着华贵,态度也算诚恳,自然不肯得罪。
亦是考虑到,这老店,在这许多顾客面前的观瞻。
“不过是些杯子和地毯,算不得什么。”他用英语好声好气地说,挥挥手,又叫小工去取了些小狗可以吃的奶油,盛在小碟里,放在地上。
小狗的失误莽撞,竟换来一场“嘉奖”,它乐不可支,忙摇着尾巴看着主人。
这著名的法庭杀手林律师林画意,心里却有些不妥。她微微皱眉,那神情一闪而逝,像在心底压下什么。
原想着,这小狗犯了错,还让人奖赏,未免太过娇宠,日后得坏了规矩。
可吴书颜还坐在一旁,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她的脸,又落在小狗的身上。她岂能此刻训狗,露出旧日的严厉来?
转念一想,要训狗,哼哼,日后有的是机会,便允许了。
菲茨杰拉德立刻凑过鼻子,舔得满嘴奶油,尾巴摇得更欢了。
这下棋总是提前算十几步的林律师,索性拿出手机,弯下腰,连拍了几张照片。
镜头里,菲茨杰拉德鼻尖上沾着一抹奶油,眼神天真懵懂,像个从未尝过失败滋味的小霸王。
“真可爱。”她轻声道,将手机递给吴书颜瞧。语气里却淡得很,连她自己都辨不出,是说小狗,还是另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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