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鸿程笑呵呵地来，却是气冲冲地走，顺带把那两篮子东西也提着带走了。
“阿良，你说咱这就把人气走了，会不会……”
“阿爹，反正我是要退婚的，早气和晚气有什么区别，您别忘了，还有门上好的婚事正等着我呢，祝家这里若不快点处理掉，晚了张师反悔怎么办？”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今儿祝鸿程这小子回去肯定会转告咱家的意思给祝老三知道，明日在家等着吧，这事儿不好办呐。”
“行，阿爹你记住了，明儿照我教你的话说就成，一门秀才、举人亲戚，也不是那么容易结的，祝家也不亏，祝虹玉就是再好看，祝家到底土里刨食，就缺那两分富贵！”
“我儿说得是！”
“对了，明哥儿那事……”
“他的事你管什么？”纪金贵打断他，言语谆谆，“你可记清楚了，虽说他也姓纪，但到底没流着我的血，跟你们三兄妹是不一样的，再者又是那么个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木头性子，能有什么出息，估计这辈子也就跟山里那几根柴禾打交道了。”
“你可别犯浑去拉拔他，你有这份心不如想想你二弟，他身子不好，你费费心，在县里给他寻摸个轻松差事，让他也有个活干。”
“知道了知道了。”
*
傍晚时分，夕阳红彤彤地挂在天边，纪明提着一捆柴禾回来时，纪金贵正坐在院里抽旱烟，见他今天带回的柴禾才往日的二分之一，不由问了一句：“明哥儿，你这是还准备去一趟山里？这天都要黑了，你去的话走慢点，山道不宽，别踩空了。”
A-01听见这话半晌才答，“不去了。”
“怎么不去了？”纪金贵放下了烟管。
纪明八岁上山砍柴，一年里除了大雨大雪不能出门的天气，几乎日日不落，且随着年纪增长，力气也大了，每年背下山的柴禾只有多的没有少的，难得见他一日就砍这么点柴禾回来，今日烧完没有剩下的，囤着卖到县城的银钱也就少了……
“怎么不去了？”纪金贵重复问道，他叭了叭嘴，“明哥啊，你大哥中了秀才，这些日子来家里送礼的多，但是花销也更多，他在外头要拜访师长，结交朋友，那都是要银子的，阿爹我老了，你二哥也是个没用的，身子累不得一点，咱家只有你最是高大有力，也只有你最懂事，全家都指着你呢！”
“虽说你大哥中了秀才，但是向来穷酸秀才，秀才挣不了几个铜子儿——”
“你大哥这书还得继续读下去，读个举人就好了，到时候让你天天吃肉，娶个好媳妇……你今日不想去就早些歇着，咱明日多砍点回来，再来把河东面那两亩地草除了，种上苞米……对了你娘呢？你娘也是，整日忙得见不着人！”
“回来了回来了，我这不是回来了！”
纪金贵话音刚落下，陈燕姑就挑着一担水灵灵的萝卜进了院子，“拔了一担萝卜回来又去河边洗了，赶明儿出太阳切了晒成干做萝卜丁，阿喜阿杏爱这一口，对了他两人呢？”
“阿良教他两书房读书呢！”
“读书啊？这好这好！明哥儿就不会读书，他脑子笨，明哥儿，去河里挑几担水来，家里水快没了。”
像是一道指令，但A-01现在有拒绝权限，他坐在自己原本由牛棚改造的小屋里，闭上眼睛，恍若未闻。
“明哥儿——阿明——快去啊，怎么还叫不动人了，阿明，去挑两担水来！我这还等着用呢，阿明！”
“吱呀——”
房门被推开，陈燕姑将A-01从床上拉起，“快起来，去挑两担水，阿娘等着用呢！”
“阿明——”
“不去。”拒绝之后，A-01补充道：“我头痛，需要休息。”
人类的躯体不比机械，他现在能明显感觉到不舒服。
“怎么回事？年纪轻轻的怎么还头痛了，你额头上这，这不是好了吗？”陈燕姑摸上A-01头上暗红的痂，“年轻人就是恢复快，还好没带你去医馆，不然又花钱又要喝苦药，你小时候就不爱喝。”
“听话！快去帮阿娘挑两担水来。”
“必须去！”
［必须？］
A-01凝视着陈燕姑，三秒后站起身，挑起扁担木桶出了门。
挑第二趟的时候，后面有人唉唉地叫唤。祝虹玉跑着追上去时很是郁闷，“我叫你你怎么不停！”
A-01被迫停下脚步，但并不答话。
祝虹玉更郁闷了，“你怎么不跟我说话，上次也是，还是后来我自己发现你受伤了……你这伤，看起来快好了诶，那我这没送出去的药油好像也没必要送了。”
祝虹玉摩挲着手心的瓷瓶，脸上有些失落。
她虽是女子，却比纪家那两个纪明的兄长还高一些，到了魏晋的下巴。身材高挑，纤腰束素，红色衣裳衬得皮肤更加白皙，五官精致而俏丽，无疑是个明媚的少女。
奈何眼前之人不会欣赏。
祝虹玉被冷落着却生不起气来，她左手又从背后伸出来，手上抓着一包红纸包着的东西递给A-01，“给你，这是县里千香坊的点心，我攒了几个月的银钱才买这么一点，就当回报你为救我受伤了。”
“不是为救你受的伤，不需要回报。”
A-01甚至都没放下肩上的扁担，即便挑着东西，腰腿依然笔挺，穿着短打手臂间鼓起的肌肉显眼。
祝虹玉有些生气了，却没将这话听进去。她收回手，阴阳怪气地道：“原来你会说话啊？我还当上次河边你开口是我的幻觉呢！东西不要就不要，我还不稀得给你！”
A-01朝她点了点头，从她身侧走了。
走了……
祝虹玉出离愤怒，她是来道谢送礼的啊，怎么能这么冷淡！
“纪明！你停下！”
见前面的人乖乖停下，祝虹玉怨气消了点，“这个还是给你，你留着，上次看你的伤不止额上这一处，身上哪里没好自己涂，这药可管用了！”
将东西塞进纪明的腰包里，祝虹玉又想把手上的红纸包也塞进去，但是纸包太大，腰包太小，塞不进去，她只能收回去，“算了，你就没福气尝到这等好吃的点心。”
“当日，我身上的伤是从山道上摔下来受的伤，并非为了救你而受伤。”A-01强调。
“真的？”见他再次重复，祝虹玉有些信了，但表情未变，“那又如何，你总归救了我的命，我的命这么值钱，还配不上一瓶药油，一包点心吗？往后你要有其他的事，我也指定帮你。”
“谢谢。”
A-01声音低沉，带着一点点沙，祝虹玉有些不好意思，“也，也没有……”
“对了，上午我三哥去你家了，还提醒我我和你大哥的婚事可能有变，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上午不在家，并不清楚。”
“好吧，你不知道就算了，我明天跟着阿爹去你家，明天你记得在家啊！我走了——”
方才嫌弃A-01不答话，这会儿却等不及他答话，祝虹玉就几步跑远了。
A-01凝望着她的背影，待看不见才迈开步伐。
*
第二日天气很好，没下雨没下雪，阳光普照，但A-01未曾像往常纪明一样准时出门。
他今天决定在家。
因为他昨天没有拒绝也没有否定，指令需要履行。
早上刚吃了早饭，辰时刚过半，祝家老三祝光亮就带着两儿子还有祝虹玉敲开了纪家的院门。
祝虹玉大哥祝双泰成了家，在县里开了一家木匠铺，今日未曾跟着一起。
“老纪，你今日就给我个准话，这门亲事你纪家到底是怎么想的？当初两孩子本十六就该成婚，是你纪良说要求得功名，才敢考虑婚事，我家虹玉是半点没二话就等了你两年，如今你想赖就赖，怎么，你当我季家好欺负是不是？”
“这门婚事当初是我家老爷子定下来的，当初我、我媳妇哪里愿意，是老爷子给你说好话，你带着纪良这小子到我跟前再三给我保证将来必定好好对我女儿，我才松了口，如今一发达，就翻脸不认人了？”
祝光亮一进门半点也没给纪金贵面子，一朝发达就想退婚哪有这好事？当年因为这桩婚事，祝老爷子为了纪家能在小河村扎根，来来回回送了多少好处，又是银钱又是人情，逢年过节送肉送粮，玛德，现在看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老纪，你今天必须得给我个说法，不然这事没完！我祝家虽然不算什么富贵人家，但我家玉姐儿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从小我家费了多少心思，谁要敢欺负她我就要谁的命！不要以为中了个秀才，眼睛就可以长在头顶上了！”
祝光亮眼睛扫过站立一旁的纪良，眼中尽是厉色。
纪良此时也是心中忐忑，他想过祝家会愤怒，但是等对方怒火平息，他再晓之以情以利相诱，总归能够如愿，但照现在这情况……
祝光亮的眼神如刀一般割在他身上……
此时纪家人也都坐在屋里，只有尚未说亲的纪杏让陈燕姑叫了出去，陈燕姑倒是想开口，只纪金贵父子想换亲的事就没跟她通过气，是矣她现在也是两眼一抹黑，只是打圆场道：“老祝你看你说的，咱们这么多年不都默认的一家人了，有什么话咱好好说……”
“祝叔，我哥不好开口我来说，当初纪祝两家定亲，既无婚书又没有交换信物，就是口头提了，我们家也没想退婚，只是……你看我……我如何……”
纪喜站起身走到了前头，一边说一边看向端坐一旁的祝虹玉，肥胖的脸上泛起潮红，“我刚好比祝家妹妹大一岁，年龄也相配，马上就可以成亲，我又是秀才弟弟，来日大哥中了举人，我就是举人弟弟，祝家同样是举人家的亲家，这也没差，祝叔觉得——”
“砰——”
话未说完，纪喜便被按捺不住愤怒的祝鸿程一拳砸倒在地，“玛德，我觉得你奶奶个腿——”
“我踏马打死你——”
“住手！快住手，阿喜身子虚，会出事的，会——”儿子被打，纪金贵冷静不了了，三步并作两步连忙去拦。
纪良脸色青白，屏着呼吸往后退了两步。
祝鸿程又砸下一拳，第三拳是被他二哥祝双山挡住了，“好了别闹，听阿爹的——”
“所以你们纪家就是这么个意思，儿子中了秀才，就不认往日的亲事，把你家病瓜秧子提上来充数，你把我家玉姐儿当什么？你怎么敢，你……”祝光亮气得脸红脖子粗。
刚才还说要听阿爹的，但此时一看自己爹要发病，祝家两儿子连忙拉住，虽然纪家确实不是东西，但爹也说了纪喜就是一烂病秧子，真出了事他们老祝家还得陪个人进去，那多不划算！
这门婚事必须退，这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家，妹妹怎么能嫁！
但纪家退婚如此急切，恐怕背地里还藏着事儿呢！
“等等，不就是换亲吗？我换了！”
正当屋内闹成一团之时，祝虹玉轻飘飘开口。
“玉姐儿——”
“阿玉，你说什么呢——”
“妹妹！”
……
“不过，我要他！”
祝虹玉站起身，神情恣意衣摆飞扬，眼中颇有兴味，她修长的手指从地上烂泥一样的纪喜身上划过，嫌弃得翻了个白眼。
最后停在屋里最旁边的角落。
那里，坐着沉默得像隐身一样的纪明——A-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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