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丁经常听艾德蒙和安东尼娅提起一位故人,狄奥多拉公主,尽管她去世已经是二十余年前的事。
他没有父母,艾德蒙和安东尼娅就像他的父母,他还是个孩子时就跟在他们身边,他注意到他们常常提起一个人,好奇他们为什么对她如此念念不忘,并最终问出口,彼时安东尼娅正翻着一本书,闻言,她望向窗外,目光中透露出久远的怅惘:“像启明星,曾见过那指引黑暗的光亮,又怎舍得忘记呢?”
他进而开始好奇狄奥多拉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去读她留下的为数不多的手稿,从中窥见了一个埋藏在时光和故纸堆中惊才绝艳的灵魂,如果连她残存的痕迹都如此惊动人心,她本人又该是如此光彩四射,只可惜他见识不到这样的人,而艾德蒙和安东尼娅也只能去回忆和追念这样的人。
他第一次听到阿莱娅的名字也是在艾德蒙和安东尼娅的对话中,他们在讨论勃艮第的政局,提及那位年轻女王是如何整合了祖辈留下的领地,变革了法律、军队、语言和货币,给勃艮第带来了公正和繁荣,最后安东尼娅忽然感叹一声:“如果殿下还活着,她一定十分欣赏她,她所做到的正是她曾经想做的事。”
他们欣赏她,甚至在学习她,伊莎贝拉说她是个安静温柔的人,这令他更加好奇这个年轻的女孩是怎样成为一个强大而公正的统治者。“让我去勃艮第吧,哥哥。”当艾德蒙从罗斯归来,渴望通过和勃艮第开启通商缓解财政压力时,他主动请缨,“我想去阿尔卑斯山以北的地方看一看。”
艾德蒙答应了他,说他应该去君士坦丁堡以外的地方看一看,而他确实也很好奇阿莱娅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冥冥之中似乎真有一种力量牵引着他来到勃艮第。他的行程比预计得快了几天,在向官员亮明了身份后,他们抱歉地回答女王暂时不能接见他们,随从有些愤怒,而他不动声色地制止,转而问道:“陛下是因未在城中,还是身体有恙,我们可以等待。”
“都不是。”官员为难道,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但仍然道,“陛下正在主持讲学,也许对于希腊的皇帝而言,尊贵的客人理所应当享受最隆重的待遇,但在勃艮第,面向公众的学校不应该受到任何外在原因影响,哪怕是战争也不例外。”
随从仍忿忿将其视作怠慢的借口,但他再次制止了他们,他将他们留在住处,自己则乔装打扮来到城市中心的广场,这里已经人满为患,他只能挤在一个角落里聚精会神地聆听,与其说这是一个学堂,不如说这是一个公共的论坛,他听到中央区域几位学者正争论着什么,他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能依稀辨别出几个拉丁语单词,似乎是“战争”。
“你是谁?”他听到他身后有个女孩的声音,好一会儿他才分辨出她是在和自己打招呼,他回过头,看到一个浅金头发的女孩,她有一双天蓝色的眼睛,此刻她正好奇地打量他,“我没有见过你,你是勃艮第的客人吗......你从希腊来?”
她最后一句话用的是希腊语,因此他才终于听懂了她的话。“是的,我来自君士坦丁堡。”他用希腊语回答,“我叫康斯坦丁,你呢?”
“西尔维娅,拉丁语里是森林的意思,哦,你可能听不懂拉丁语。”
“我会拉丁语。”康斯坦丁不得不用拉丁语强调,“这是我从两岁起就开始学习的课程。”
他认为这是一个无声的强调,但这个漂亮的女孩仍然满脸困惑,好一会儿,她才遗憾地摇摇头:“我们说的不是同一种拉丁语,陛下简化了拉丁语的读音和拼写,在勃艮第,我们所学的是这样的拉丁语,每一个孩子都有学习的机会。”
“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他由衷道,“即便是君士坦丁堡,我们的奥古斯都也没有做到这一点,你们是在广场上学习吗?”
“广场是一个舞台,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的机会,现在敢于登上舞台的是少数人,可他们都愿意过来倾听,我姐姐说学会倾听是学习的第一步。”西尔维娅说,“他们在争论征服应该依靠武力还是文化,我不知道答案,也许回家以后姐姐会告诉我答案。”
“武力为文化提供了传播的土壤,文化则将武力的征服变为真正的征服,如亚历山大一般,没有他的长矛和方阵,希腊人不会到达埃及和波斯,但若非马其顿的军队有着爱琴海文明的滋养,希腊化时代也不会持续三个世纪,伟大如罗马也臣服在希腊文明的脚下。”
“你也是一位学者吗?”西尔维娅立刻惊喜道,“你也曾经遍阅先贤典籍,并著书论作吗?”
“这不是我的论断,而是来源于塞萨尔一世的著作,他是一位真正的智者,撒拉森人曾说奥古斯都一个人便抵得上一座智慧宫,我站在巨人的肩上。”
“但你确实拥有学者的见识,你为什么不走上讲坛呢,就在现在,你快上去和他们辩论吧。”
“这不合适,我只是一个观众。”
“观众又怎么样,我们每个人都从人群中来,我们也会走入人群中。”西尔维娅不以为意道,她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你是怕他们听不懂你的语言吧?别怕,我听得懂希腊语,我可以让他们听懂你在说什么。”
她带着他穿过人潮,来到了广场中央,当他们出现时,原本沸腾的人声都短暂地停了停。“小姐,请退下吧。”短暂地僵滞后,一位负责维持秩序的官员上前道,“快下去,这不是您在花园里玩游戏!”
“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讲学的,我要和我身边这位希腊客人共同完成我们的课堂,他确实对今天的主题有着独到的见解。”西尔维娅高声道,“女王陛下说过,勃艮第的讲坛允许任何一个讲学者,六岁的女孩可以,不知名的外乡人也可以。”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康斯坦丁身上,顶着这样的压力,康斯坦丁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是的,我想要加入这个课堂,希望我们不会让你们失望。”
官员仍有些踌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话:“让他们开始。”她说,她很快又用希腊语重复了一遍,“每个人都有传播知识与文化的资格,不论是六岁的女孩还是不知身份的外来者。”
他循声而望,看到一个树影下的女人,她有着一头垂至脚踝的浅金卷发,同西尔维娅如出一辙,但她的眼睛是琉璃般的浅绿色:“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不应受限于出身,在知识的学习中,所有的灵魂一律平等。”他说,那是狄奥多拉公主笔记中的一句话,他几乎立刻想到了这句话,闻言,女人似乎笑了笑,她再次用希腊语道,“尊贵的客人,请将您的才学赠予这些饥渴的学生,对勃艮第人来说,这是最好的礼物了。”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被教导和授予知识的学生,这是第一次,他主动走上讲坛,并且面对着如此多的陌生人。一开始,他有一些紧张,但很快适应了被数千人的目光注视着,不是作为信任的统帅而是作为一名学者,西尔维娅是他的翻译,有些她不会的单词她会求助那个浅金头发的美丽女人,而她会自然而然地轻声提醒她。
当他的演说结束后,他听到如雷的掌声,而那个女人也微笑着轻轻鼓起掌,他看到她眼里浮现出由衷的欣赏和赞叹,他情不自禁也露出微笑。“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当他终于来到王宫的花园同女王一同漫步时,他对阿莱娅说,“所有人都可以走入广场学习。”
“源于古典时代的希腊,您的家乡是文明的摇篮。”阿莱娅说,“我的图书馆里有很多被塞萨尔一世和阿基坦的腓力带往西欧的书,西尔维娅很喜欢这些书,但我的收藏已经不足以满足她的兴趣了。”
“如果你们需要,我回到希腊后会寄给你们。”他说,他显而易见看到女王的眼里浮现出笑意,不由心中一牵,就在这个瞬间,他们忽然听到头顶的树叶猛烈曳动,他们同时抬起头,那里有一个金色的脑袋,“西尔维娅!”阿莱娅惊叫道,而康斯坦丁已经敏捷地跃上树枝,将西尔维娅抱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西尔维娅,这是很危险的事。”确认西尔维娅平安无事后,阿莱娅才松了口气,转而轻声呵斥道,西尔维娅磨磨蹭蹭地凑过来,“我错了,姐姐。”她说,她和阿莱娅相似的浅金卷发上还沾着树叶,“我想听听您和公爵说些什么。”
“那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呢?”康斯坦丁问,“我不想打扰你们。”西尔维娅的眼珠转了转,她很快提起裙摆离开,“再见,如果你没办法从希腊给我寄书,托人送过来也好。”
她就这样飞快离开,留下康斯坦丁和阿莱娅相顾无言。“她是您的妹妹?”好一会儿,他才问,“是的。”阿莱娅说,有一瞬间,康斯坦丁觉察到她似乎垂下了眼睫,“她是我父亲的女儿。”
是父亲的女儿,不是母亲的女儿,意识到西尔维娅身世的敏感,他识趣地没有再多问:“我会给您寄书。”他清了清嗓子,“事实上,我带来的礼物也包括书籍,我的兄长知道您重视知识超过财富。”
“不只是书。”阿莱娅说,“书籍只是载体,人的思想才是真正的宝库,我很欣赏您的学识,也听闻过你的经历,在您做客的这段时间,请您向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勃艮第人讲述这一切吧,这比您带来的所有礼物都珍贵。”
“这是我的荣幸。”
他给他们讲希腊的哲学和文学,讲撒拉森人的典籍,讲他随着艾德蒙征战东欧的经历,以及最后那一场惨烈的失败。“是您劝说您的兄长退兵的吗?”听他提起那一场帐篷里的劝谏时,她忽然问他,她浅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如果奥古斯都执意强攻,也许他能够攻下莫斯科城。”
“那样的胜利没有意义,士兵的生命超过君主的尊严,如果我哥哥没有听从这个建议,即便他攻下莫斯科,在波兰遇到奥托六世的军队时也没有士兵愿意为他牺牲。”
“您指挥了那场战役,护送您的兄长回到君士坦丁堡,您是一位杰出的将领。”
“但现在帝国不需要将领。”康斯坦丁说,他终于说出了他此行的目的,“罗马的财政已经趋于崩溃,我们需要通过和勃艮第通商缓解财政危机,我是来恳请您的帮助的。”
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他发现阿莱娅的表情有一瞬凝固,他觉得酸痛又不安:“我愿意对任何一个处于困难中的君主和国家施以援手,前提是他们不将财富视为扩张的资本,将灾难和死亡带给臣民。”许久之后,她才缓声道,康斯坦丁感到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仿佛能够看穿他的所有想法,“公爵,您认为我应该帮助奥古斯都吗?您能保证他在从财政破产的困境中解脱后不会对曾经的失败耿耿于怀,再次发起一场将他的士兵们埋在冻土中的战争吗?”
“他不会。”康斯坦丁说,“他已明白何为真正的征服,他将以法律和文明统治他的疆土,而达成这一切需要依托的是他前半生的功绩。”
他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否能够打动阿莱娅,但确实是他发自内心的实话,室中,他们无声地对视,良久以后,阿莱娅才叹息一声,他看到她眼里浮现出一层欣慰和庆幸:“我知道,你们和其他君主是不同的。”
他们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在于他们从先祖处继承的学识和典籍,还是他们确实不将武力的征服视为功业的准绳,不论是什么,他很高兴他能得到阿莱娅的另眼相看,目的已经达到,但他并不急于回到君士坦丁堡向艾德蒙回禀,反而留恋起勃艮第的事物,希望告别的时间能更晚一些。“如果你不想离开,那为什么不留下来?”西尔维娅问他,“姐姐很喜欢你啊。”
阿莱娅喜欢他吗,他看不出来,但他知道阿莱娅确实不讨厌他,她欣赏和认可他。“我曾听伊莎贝拉提起过您。”又一次,在他和阿莱娅看书的时候,他对她说,“她说您是她见过的最温柔和善良的人,她希望您能幸福。”
“谢谢她。”阿莱娅说,她旋即关心道,“那她幸福吗?”
“她很幸福,理查很爱她,他尊重她的一切,他们会成为一对恩爱夫妻。”
“那就好。”阿莱娅说,他看到她露出显而易见的欣慰神色,他不由一痴,但很快,阿莱娅的话令他如坠冰窟,“很多女人可以通过婚姻得到幸福,但我不是,我不会走入婚姻。”
她不会走入婚姻,她不会靠婚姻获得幸福。“为什么?”他感到他的唇舌几乎不属于自己,“我知道,您曾经有过一段不幸的婚约,但现在您有选择结婚对象的自由。”
“我可能的结婚对象无非是皇帝,国王和公爵,我嫁给他们,生下继承人,不论我的孩子是聪慧还是愚蠢,善良还是残暴他都可以继承我的一切,我不觉得这样的人生很有意义。”她仍然微笑,“我不认为我一定需要一个血缘上的继承人,我也不想我被另一个陌生人以婚姻和爱情控制,勃艮第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
“您会承受许多压力。”
“我知道。”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但公爵,没有人在索取自由时不付出代价,问题在于我是否愿意承受,能够承受。”
她的代价是孤独,非议,恶毒的谣言和时刻存在的危险,世人不理解她,但她早已准备好坦然面对这一切。“这是您的自由,陛下。”他说,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其实,我是来向您辞行的,在签署完条约后,我就应该回去了。”
“好的,公爵。”阿莱娅说,她似乎有些怅然,但语气仍然平静,“我知道我们会告别的。”
“等回到君士坦丁堡后,我会给西尔维娅寄她想要的书,也会写信。”他深吸口气,即便知道可能逾礼,他还是开口道,“我很庆幸我能遇到您,陛下,这是上帝所赐予我的最为慷慨的幸运。”
这是他的幸运,他幸运地遇到了阿莱娅,即便此生不会再相见,她也在他的回忆里熠熠生辉。他终于明白了艾德蒙和安东尼娅为何会如此执着于一个在二十余年前就去世的人,今生今世,他不可能再遇到如此杰出的人,他也永远无法忘怀这样的女人。
犹豫很久还是写了康斯坦丁对阿莱娅的箭头,毕竟他对阿尔诺德的欣赏落到阿莱娅身上很难不产生点特殊情感,主线里的康斯坦丁对勃艮第兄妹也确实都有箭头(或者说他们三个人就是互相都有箭头),但鉴于康斯坦丁是个钢铁直男他两种情感可以分很开,爱上一对兄妹也不像爱一对姐妹那么有槽点,这个AU他可能会爱上阿莱娅也可能爱上贝亚特丽丝,就看他先遇到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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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康斯坦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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