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高的那个长假,本家的一个爷爷去世了,父亲忙碌,加之各种乱七八糟的原因,他说他实在不方便出面,但家里没人去又太失礼,讨论来讨论去,我这个刚初三毕业将要渡过三个月小长假的儿子,似乎是最适合的人选。
于是我就被送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家伙。
明明身在平原,我却从他身上看到了重峦叠嶂的山。
遇见他以后,我看见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带了他的影子。
——
“扬错,来,这是阿锁,他大你两岁,叫哥。”
我背着双肩包从车上下来,还没站稳脚,父亲一把把我薅过去,摸着我的头让我叫人。
说是摸,他手劲儿可一点没收,硬是把我头都按下去了。
我无语地拍开他的手,听见另一个男声在叫我的名字。
“这是小错吧,都长这么大了!”紧接着,又一只手摸到了我脑袋上。
我抬起头去看,看见了一个穿着白马褂的中年人。
他身边跟着一个男生,个子比我略高,正偏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油漆路延展出去,快到我腰的玉米杆拔高生长着,风过来就跟着摇曳,风离开就静静望着太阳,日复一日,从生到死。
“阿锁。”刚刚说话的男人把男生推过来,我看见男生皱着眉,似乎很抗拒。
他很瘦,个子偏高,眼帘总是下垂着,看不清他的眼睛,一身装扮简单又干净,露在T恤外面的胳膊肤色不白不黄,介于两者之间。
他脚上甚至还踩着一双拖鞋,黑色的裤子挽起了裤脚,不知道是因为长,还是单纯耍帅。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那些玉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应该先说点什么的,我知道父亲在等我开口。
只是这话在嘴边绕了一圈,瞟见那男生不耐的模样,我又咽了回去。
我父亲暗地里拍了拍我的后腰,被我打了一下手。
他知道我是真的不乐意,只好自己去呵呵笑着打圆场。
他和那个男人说了几句话,我没仔细听,那个男生也是,因为他正看着手机。
“叔。”男生喊了那个男人,男人偏过头去看他。
“小鱼和乐乐家的狗打起来了,我去看看。”
男人板着脸训斥,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真的生气:“阿锁,你这就走了?很没礼貌。”
阿锁没再说话,只是冲我们点了点头,叫了一声三叔,说了一句再见,也不看那男人什么脸色,扭头就跑走了。
我注意到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了几秒,我以为他有话要跟我说,因为他喊了我父亲,总不能不搭理我。
但他到底什么都没说。
我心里不爽,觉得他在无视我。
男人不高兴地跟我父亲数落阿锁,我却看着他跑开,从路的一头跑向另一头。好像起了风,又好像没有,我看见他跑着跑着就停下来,伸手拂过那些玉米,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顽劣又天真。
像他的名字一样,我某一刻幻视,那些玉米伸长了挂着穗子的手,扭曲成层层叠叠的网,锁住了他的眼睛,又锁住了他要迈开的脚步。
再眨眨眼,玉米还是玉米,风没有起,阿锁走得头也不回。
“扬错,你乖乖待在这儿,跟着你二伯,快开学的时候我带你回去。”
父亲和男人聊完了,他从后备箱把我的行李拿出来,又朝那个男人说:“二哥,扬错就拜托你照顾了。”
男人点点头,让父亲安心离开。
我未曾说一句话,乐不乐意也没有人去听,甚至没做多少准备,就像皮球一样被踢走了。
我要在这里度过我的第一个长假,远离朋友、城市和繁华。
早已经反抗过,也沉默过了,木已成舟,我似乎只剩下接受这唯一的选项。
“二伯。”目送父亲离开,我喊了男人一声。
男人应了,拍拍我的肩膀,提着我的行李朝村里走。
平房,土路和庄稼地。
很新鲜也很新奇的体验。
“需要我守灵吗?”路走了一半我才想起来这事。
二伯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
“让阿锁去,老爷子生前最疼他。这两天就要下葬了,你若是想去看看,就跟阿锁说。”
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那个阿锁不耐烦的表情还跟连环画一样在我眼前重播,二伯这话,怎么听怎么没有可信度。
他好像也意识到了,瞅了瞅我的表情,又补充道:“阿锁是个好孩子,他会照顾好你的。”
我不置可否,眼睛看向那些玉米。
阿锁。
这个名字一直萦绕在我耳边,从安顿到晚饭再到入睡,我再没看见他的影子。
直到隔天起来没找到地方洗漱,我迷蒙着眼睛走了出去,才发现阿锁正站在院子里。
他似乎已经出过门了,脚上穿着的不再是拖鞋,而是一双有些脏的板鞋。
“你怎么在这里。”我还没太睡醒,看见他,眨巴眨巴眼睛,脱口而出。
话出口了才反应过来我在说废话,同时心里也知道了,昨晚看见的影子就是阿锁。
昨天吃晚饭时听了一耳朵八卦,我才知道阿锁大名林周锁。
他大我两岁,是已故大伯的儿子,算起来是我的堂兄。
爷爷把他扶养大,格外心疼这个没了爹娘的孙子。
没娘也没爹,现在连唯一的爷爷也失去了。怪可怜的,这个阿锁。他都这么惨了,我再生气他的没礼貌似乎也显得我很小气。
我吃着从镇上买来的小菜,想的事乱七八糟,咀嚼都慢了下来。我走着神还不忘留一只耳朵听不认识的大人们聊天,不知道谁说了句什么,饭桌上忽然安静了。
半晌后才有人问阿锁在哪,我听见二伯说阿锁在乐乐家。
头顶上的灯白得晃眼,城里电灯以LED灯居多,村里没那么多讲究,家家户户都用白炽灯。
灯泡用久了就有点发黑,上面还有星点的暗色痕迹。
有人喝大了,大着舌头说阿锁命苦,话刚起了个头,我的好奇心跟着拐了个弯,紧接着二伯咳嗽起来,让他不要说了。那人唏嘘,喊一声二伯的名字,给他拍背顺了顺气儿,就继续招呼他喝酒。
阿锁似乎还是个不能聊的禁忌话题。
我没听到八卦,也没什么兴致,看着有点儿蔫。
饭桌再一次热闹起来时,话题的重心居然变成了我。
我夹菜的手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吃进肚里,跟二伯说我累了,就要回早给我准备好的住处。
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有人在八卦我说着什么,但离了段距离,我没太听清。
饭是在二伯家吃的,我住的却不是他家。
住的地方离二伯家有点距离,幸亏白天走了一遍去放行李,水泥路旁边还亮着灯,我也不是路痴,不然我准得迷路。
走到家门时没注意,脚下提到了什么东西。
我伸手拿起来,发现是一把锁。
抬头又看见了一个影子,天太暗,这边的路灯又耍脾气不亮,我觉得那像是阿锁,又不敢确认。
加上我确实累了,也没管这些,连洗漱都忘记了,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
这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了,而现在,我看向林周锁。
“这是我家。”林周锁的声音有点哑,不清脆,但也不像其他变声期的男生那样粗。他的音色并不特别,但我却因着那些冷淡记在了心里。
他的声音也像他的人一样冷。
昨天他穿着黑T恤,今天也是黑T恤,我一时间不确定他有没有换衣服。
“你家啊。”我环视了四周,看见院子外面那扇铁门上挂着的那把锁,又去看林周锁,说,“打扰了。”
“卫生间在那边,厕所在那里。”林周锁没多说,手指了一个方向,又拐去相反的方向。
我点了点头,进屋去拿洗漱用品,还想顺便洗个澡。
农村旱厕居多,我虽然是个男生,但好歹也是独子,算是娇养着长大的。
父亲提这事的时候被母亲骂了一顿,但还是执意要送我过来。
我当时在打游戏,记得父亲跟我说话什么。
是什么来着……
我把嘴里的漱口水吐出去,看着镜子里那张脸,脑子里闪了白光,想起来了。
他说,让我去陪陪阿锁。
什么。
我活了16年,还是第一次听见林周锁这个名字。
看林周锁那样子,跟我父亲也不算熟络,所以这个“陪”,是几个意思?
想不通。
我这时候也想起来了,林周锁的变声期早就过了,他毕竟大我两岁。
虽然是旱厕,但林周锁家的旱厕很干净,怪味有,但不多。我拿花露水猛喷一顿,也算是盖了过去。
上完厕所,肚子开始叫了。
往常都有我妈给我准备早饭,她要是忙也能出去买点吃,但是现在,我该吃什么呢?
拿着手机走进屋里,阴凉的穿堂风掠过我,冲着身后的林周锁去了。
饭桌是玻璃的,我觉得称呼它为茶几更合适。
小马扎很矮,是用绳子穿起来的。
林周锁把手里提的一把袋子放下,一起被搁在桌子上的还有他的手机。
他提走了一个袋子,我悄悄扒拉剩下的,发现一个里面有三个包子,另一个里面叠着四个馅饼,还有一个里塞着一杯豆浆。
主人没说能动,我把手收回来,耍着手机等林周锁。
这饭肯定有我的一份,不知缘由,但我就是这么笃定。
林周锁拿着一个碗出来,里面放着豆花。
我眼神飘上去看了一眼,目测是咸豆花。
“二叔说你喜欢甜口,包子和火烧都是肉的,豆浆多放了糖。”
林周锁把一杯水放在我手边,自己拿着勺子喝豆腐脑。
我没喝过咸豆花,作为在南方长大的北方人,我的饮食习惯已经彻底脱离祖籍了。
咸豆花,不喜欢。
我直觉上这么认为,也就从来不去触碰。
林周锁还贴心地坐在离我很远的位置,期间他的手机一直在震动。
我先是挑了个包子,发现这包子个头贼大,一个都有我手掌那么大了。
林周锁吃饭快也安静,一碗豆花很快就喝完了。
他去厨房放碗,顺便把垃圾打包带走了。
我继续小口小口咬着包子,满脑子都是待会打什么游戏。
二伯都说不需要我去守灵了,那我就当是换个地方耍。
我这吃着饭呢,外面有吵闹的声音,紧接着有人进来了。
听声音不是大人。
“锁!阿锁快点,小鱼和猫仔又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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