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是个艳阳天,晴朗极了。我们早上八点出发,跟那三人道了别,我就带着东西追着林周锁的脚步走了。
欧珉义让我们不用急着回来,我知道林周锁一定听见了,但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村庄的墓地在东南方,林周锁没有走更顺畅也更远的大路,而是领着我走了一条不是路的小道。
我们往东去,穿过葱茏的草径,走过二伯家的土地,上蹿下跳走过早已干涸的河床,扒着上面种满的玉米经过,再穿过土坑和扔满垃圾的上坡,我追随着林周锁走过这些长路,最终,我们走到了东边的一条土路。
“往那边去,”林周锁指向北方,那并不是我们要走的路,他只是在跟我介绍这里的环境,我顺着他指向的方向看过去,听见林周锁平静地说,“你会到另一个村庄,我去过几次,那不是我们这里的管辖范畴——我们不去那边,我们往南去。”
他不愧是干体力活的人,走这么长且蜿蜒的土路居然大气不喘。当然,也可能是他走习惯了——我跟在他背后时就注意到了,他对这里非常熟悉,我觉得他闭着眼走都能来去自如。
“这里是你们辖区的最边上吗?”我四处看了看,问。
“对。”林周锁点头,他挥着手划拉了几下,说,“那边和那边是我们的范畴——来的时候你看见那个蓝色桩子了吧?那就是边界线。”
湛蓝的天,种满玉米的土地,脚下的路坑坑洼洼,走上前深一脚浅一脚的。这是林周锁长大的土地,他深爱着这里。
我贪婪地环顾,企图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放进我的记忆,我意识到我很喜欢这里,我很喜欢有林周锁存在痕迹的这片土地。
“路很不好对吧。”林周锁笑笑,状态轻松地迈着脚步,他往南去,迎着太阳,“毕竟是土路嘛,下雨天会让泥土变得泥泞,行人和车辆走出一条条沟,再被太阳晒干,天长日久就凝固了,不好走是肯定的。”
我再次跟在林周锁身后,前面的林周锁走在这里如鱼得水,他的脸上有笑容,看上去真的很开心。
我抬手挡了挡太阳,由于东边都是广袤的田地,地势要低于我们走的这条路,所以从我们这里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新升太阳走过的轨迹。
我们带了金元宝和香,纸钱和烧的那种黄纸也带了一些,其次还带了瓜果和饼干,都是林周锁挑的,他说这些老爷子爱吃。
冰箱冻的那两个盒子也被他带上了,之前包水饺剩下的那些,原来是要拿去上坟的。
这是林周锁计划好的吗?我不由得产生这种思考。
毕竟我来了这么久他才说要带我去祭拜,是有些晚了。当然,我也能理解,毕竟他还要上班,也不是什么闲人。
我看了看林周锁另一只手,那只手缀着一个红色方便袋。
里面装着林周锁特意带上的一壶酒和两个酒杯,看样子他是打算和祖父喝一杯。
“不年不节的去看他,他肯定会很意外,没准还会佯装生气,让人下次不要这么搞了。”
林周锁的语气是轻快的,好像卸下了什么担子。他语调拖得有些长,发音听来奇怪。我以为这是方言,没怎么在意。
只是我直觉他状态不对,但明面上他又是积极的,这话说出去反而会让人怀疑是不是我的感知出现了问题。
想不通,我也只能暂且按捺下心底涌现的不安,把这些归咎于去祭拜的忐忑和快要回去上学的难过。
林周锁带着我走到一个岔路口,我往东边看了一眼,问他那是哪里。
“……”林周锁停下脚步,罕见地露出迷茫神色,他思考一会,说,“我也不清楚。我很少去那里。”
一条高速公路横穿东方,我仿佛能听见高速上呼啸的风声和喇叭声。
“嗯……”我点点头,想着回去以后自己上网查一下。
有高速的话,要查还是比较容易的。
见我没什么要问的,林周锁带着我继续走。
“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看着路边高耸的玉米,随口问。
“老爷子是个很顽固的人,除了祖母,基本没几个人能说服他。”林周锁边走边回忆,说,“我对祖母的印象不深,她去得太早了。”
祖母在生小儿子时难产,连二儿子都没跟她相处太久。
唯一的大儿子也碍着祖父的威严,不敢与自己的母亲走得太近。
祖母难产死后,祖父更加一意孤行。当年的扬津带着养子回乡,最先得知的就是父亲与三弟闹掰、三弟背井离乡的消息。
扬津可以理解父亲一个人养育三个男孩的辛劳,他作为长子,肯定要承担起照顾两个弟弟的责任,但他无法赞成父亲的教育理念。
他是个温柔又弱势的人,此生让他最强势的事情,或许就是养子的名字。他痛恨不作为又固执的父亲,却什么都反抗不了。只能把所有苦楚深埋心底,再不去回想。
当年的一切悲剧,都在我们这些小辈身上得到了回应。
若是祖母还在,我想我是能见到祖父最后一面的。只是女人走得早,男人冷硬的心就再也暖不起来了。哪怕他还有三个年幼的孩子,他也必须端着威严冷硬起心肠。
“扬错,小心这边。”
林周锁到了地方要下坡,他先把东西顺着坡滑下去,紧接着自己往下挪过几步,直接跳了下去。
墓地和小路隔着一条河,早已干涸很多年了,河床还在,河岸也还在,只是南边的河床长满了杂草,中段的河床种满了高大的落叶乔木,北段更是直接被人种下了玉米。
我有些恐高,对这种环境也不熟悉,不太敢直接跳,但林周锁一直在鼓励我,他用希冀的眼神望着我,说他会接住我。
可能我不想让他失望,也可能我想在他面前维持完美的形象,总之,明明不应该莽撞地跳下去,我却还是硬着头皮直接往下跳。
林周锁果然接住我了,只是他没想到我这么莽,我下落带来的冲击力太大,连带着他一起倒在了地上。
他当了我的垫背,看上去被我砸得挺严重。
“哥,哥你没事吧?!”我惊慌失措,连忙从他身上爬了起来。
林周锁摸了摸后脑勺,苦笑着说:“早知道就带你走好走的路了,不该贪心散步的这几步的。”
我把他拉起来,他拍了拍身上沾到的土和叶子,活动两下身体就带着我继续走。
下了坡还得上坡,上坡比较麻烦,林周锁把东西举上去,紧接着自己手脚并用,踩着比较好落脚的地方攀登上去,连衣服上的尘土都顾不上拍,蹲在上面朝我伸手。
我心里抵触,却无法拒绝他伸向我的手。
我深吸一口气抓住他的手,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了上去。
翻过了河岸,我们就到了村庄的墓地。
四四方方的石头墓碑,上面刻着已故亲人的名字。
林周锁似乎对这里的布局非常熟悉,他轻车熟路找到墓园的入口,然后站在那里等我。
我要跟着他进去,他却停在那里不动,还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了我。
我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是要做什么。
“你去吧。”林周锁温柔地笑着,轻声说,“让他们好好看看你。”
我瞪大眼睛,心跳忽然停顿一下,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情绪,几乎让我窒息。
林周锁毫不在意我的状态,指着路告诉我应该怎么走,还把祖父的名字告诉了我。
我张了张嘴,很想说什么,却张口忘言。
站在入口的林周锁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轻推我一下。
我踉跄两步走了进去,回头看他,他平静地站在那里微笑。
明明他什么都没说,我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全部的意思。
他在说,快去吧。
我大概明白他的顾忌,但我却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他,只能沉默地接过了东西,头也不回地走向他指给我的方向。
我去祖父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又在旁边祖母的墓前重逢一遍这套动作,最后我看看不远处大伯的墓地,又回头看了眼背对着我的林周锁。
他好像还无法坦然面对大伯,而我至今不清醒他到底有什么错。
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我不知道大伯的死因,事情过去太久远,林周锁从没说起过这些。
直到很久以后,我在某次酒后,醉醺醺地问起二伯这件事,同样喝醉的二伯掉下一滴眼泪,他说,大哥带阿锁开车出去玩,中途不小心出了车祸,大哥死无全尸,阿锁毫发无损。
毫发无损的林周锁活了下来,可我总觉得他早就死了。
爱的对立面是恨吗?
不。
我再次回头看向林周锁,他一直背对着这边,让我无法看见他的表情。
这一刻,我可以笃定地说,爱的对立面是死亡。
我没有掉下任何一滴眼泪,只是感到心境悲凉。
我打开袋子,发现里面还有两块毛巾和一包没有拆封的湿巾。
林周锁就是这么细心,我总想不通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低着头烧了该烧的,把饼干和瓜果摆上去,又擦干净那三块墓碑,最后点燃了香,拿着酒壶和酒杯,回头喊林周锁。
林周锁转过头来,嘴里叼着一根烟。
我愣了一下,他也愣了一下。
这人很少抽烟,我没见过几次,他没有烟瘾,我想他只是有些烦躁,所以才需要尼古丁来麻痹心脏。
“哥。”我喊了一声,他没有回应。
“林周锁。”我叫他的名字,他扔了烟蒂,踩灭,紧接着拿出纸巾,蹲下把烟蒂包进去。
林周锁做完这一切,才抬头道:“不想跟他说点什么吗?我可以回避的。”
说点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吗?
我这样想,却不能这么说。
林周锁多么想代替我站在这里,我都知道。
眼睛是不会欺骗别人的,但眼睛会欺骗自己。
“嗯……我有话要说。”我违心地说。
这不是我的本意,我并没有话要跟这个陌生老人说。
只是我做的这些,似乎是林周锁希望我做的。我猜他听出了我的不情愿,但他并不在意。他笑了笑,往北去了。
我转头看那个墓碑,碰了碰,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我没有跟老人相处过,也不清楚说些什么才合适。
但我总要说的,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哪怕是隔着时空。
“……我很喜欢他。”我想了想,说,“虽然您可能不喜欢林周锁,但我很喜欢他。”
我想,这些话要是老人生前听了,估计能活活气死。但老人已经走了,就算他的灵魂再生气,也无济于事了。
“我觉得扬索没有林周锁听起来顺口,感谢您没有给他改名字。”
如果改了,老爷子估计会更生气,真是幸好没改。既顺了老爷子的气儿,也便宜了我。
如果林周锁跟我一个姓,那我大概会对他敬而远之。毕竟是堂兄,以后也不会再见,关系再亲近又能亲近到哪里去。
但他姓林,叫做周锁。
单从名字来看,我与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总之,谢谢您把他养大。”我深深地鞠躬,情真意切地表示感谢。
该说的不该说的,想说的不想说的,我搜肠刮肚,发现自己确实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回头去看,远远的,林周锁正靠着树干发呆。由于离得远,林周锁在我眼里变得模糊,有些梦幻,很不真切。
这是不常见的画面,我眼疾手快拍下了这一幕,打算回去临摹,重新画下来。
“林周锁——”我手作喇叭状,大声喊道,“我说完了。”
林周锁朝我招手,向我走来。他走得并不快,晃晃悠悠的,像是在逛后花园。
我喜欢他这一副悠然自得的放松模样,不像往日那样紧绷,看着似乎近了很多,到触手可及的程度了。
“敬酒了没?”人未到声先至,我看看脚边那壶酒,心里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喝吗?”我迟疑地举起酒杯,问,“不是你来喝吗?”
林周锁诧异地看我,道:“怎么会是我来喝,你是他孙子,肯定是你喝啊。”
他说得理直气壮,可能因为他很少说不靠谱的话,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居然被他带进去了。
事后想想,林周锁说的不太对啊。我是亲孙子,林周锁也算半个孙儿,怎么来祭拜,就我自己陪老爷子喝?更何况我才十六,高中生喝什么酒。
但当时的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因为林周锁又笑着哄道:“陪他喝一杯呗,小酌怡情……求你了,扬错。”
我被林周锁的笑给蛊惑,连他服软的话语都忽略了。他从阳光普照中走来,像这广袤平原上高耸的一座山。
高大又坚固,能遮挡一切风雨。
他这副模样令我着迷,似乎他能包容我的一切,会永远顺从着我,会永远在乎着我。
“行,我喝。”我顺了他的意,倒了两杯酒,一杯洒在了坟前,一杯自己干了。
这酒很辣,劲儿很足,林周锁不准我多喝,他看着我喝了一小杯,然后把剩下的酒倒了一半在坟前。
我看着另一个杯子,道:“直接对瓶吹吗?那你准备两个杯子干嘛?”
林周锁动作顿了顿,我说完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好在林周锁并没有在意我的失言。
他倒了倒酒壶,把瓶口那两滴酒液用手指抹去,等确定干净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说:“老爷子爱喝酒,本来不想给他喝这么多的,一小杯就够了,但今天你在,我想着,他肯定会想多喝两口的。”
生前没有见到几面的孙儿来坟前祭拜了,老爷子再冷硬的心都要软上三分。
我无法不对这个的林周锁动容。
而我看着林周锁把那个被我放在一边的饭盒打开,他蹲下轻声说:“这是扬错给您做的水饺……是我教的。再讨厌我,您也吃点吧。”
他祈求的语气太明显,令我感到心疼。
好在他没有在老爷子的坟前停留太久,站起来后,我看见他给祖母鞠了个躬,然后他停顿一会,才在我鼓励的目光中怯懦地走向大伯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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