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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吻

大伯的墓离得不远,我看着林周锁走过去,看着他慢慢弯腰跪下,看着他磕头,看着他站起来。

他的动作在我眼里慢放,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是那背影,怎么看怎么沧桑。

我无法抑制地迈出一步,却在林周锁转身的那一刻下意识退了回去。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我再度向前一步,攥起了拳头。

走向我的林周锁被我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他居然被我唬住了。

“啊……”林周锁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看着有些迷糊,纳闷道,“我?我……还要说什么?”

我心底涌出一股悲愤的情绪。若是以往,看见走向我的林周锁,我一定会感到非常开心,心里都要冒出惊喜小泡泡了。

可这一次,冒出泡泡的却是眼睛。

我眼前有林周锁,林周锁身后是他养父的墓碑。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正微笑着,说不出原因,我只觉得那照片与林周锁至少有五分相似。

明明小时候长得那么不像,为什么大了反而越看越像呢?

林周锁,是你的心在向他靠近吗?

我不清楚我为什么要哭,可眼泪就是无法抑制地从我眼里涌出。

林周锁有些手足无措,他茫然地看着我,不明白我到底为什么要哭。

“你到底在干什么啊……”我哽咽着说。

恍惚的林周锁下颌抽动一下,他的眼睛微微睁大,却不看我,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成拳,视线偏移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他在逃避。

我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我想他不可能意识不到。

“你不跟他说点什么吗?”我重复道,“他是你父亲。”

擦了擦眼泪,我发现我居然出奇地平静。

在最初那最无法阻止的巨大情绪翻涌过后,剩下来的原来只是麻木一样的平静。

我甚至连用力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真想揪住林周锁的衣领问清楚,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

看着那么高深莫测,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反而跟个纸老虎一样,看一眼都让人恨得牙痒痒。

林周锁此刻居然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看向我,我感到我们的身份在这一刻发生置换,我是长辈,而他是那个听我命令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

不……不是我们的身份发生置换,而是,而是林周锁还没有长大。

我终于切实意识到,失去父亲对一个孩子而言是多么大的打击了。

至少,林周锁可能永远都走不出那个魔咒了。

他看上去真的没什么话要说,他正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他很茫然,他像个孩子……他就是个孩子。

神走下了神坛,失去光环的他并没有令人类厌弃,供奉着崇拜他的人类反而因为神的走近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喜悦。

人开始怜悯神,于是神将不神,人将不人。

在这一刻,我们彻底平等。

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堂兄,我不再是跟在他身后追逐的小朋友,我们的人格终于达成一致。

阳光正好,这次换我来走向他。

我们靠近,我们对视。

我情不自禁伸出手,而他顺从地低下头。

没有别人,只有我们。

这个吻漫长又单纯,没有任何爱与欲的嫌疑。

我们拥抱在一起,没有人站在孤单的角落。

水到渠成一样的吻,在那之后,我们的关系没有任何变化。

这似乎是我们那些不必要存在的默契,总之,互相松开时,我们同时偏开了视线。

没有人说话,只有阳光照样的温度和风吹草地的沙沙声,一切都那么祥和。

我不切实际地想,如果时间停在这一刻,那该有多好。

可年少时的幻想永远只能是幻想,没有桥梁能通向少年人的幻想,这可真令人惋惜。

我们在坟前站了一会,可能只有一会,也可能很久。

直到晌午肚子饿了,林周锁才摸摸鼻子,轻声说要回去。

我看了他一眼,说好。

那个吻并没有改变什么。林周锁还是林周锁,扬错还是扬错。

他仍然是名正言顺的堂兄,我也是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小朋友。

但我明白,在林周锁的心中,已经开辟出了属于我的专属位置。

我真想让人把我们拥吻的那一幕拍下来,不能留作纪念或许是最令我遗憾的事情。

离开前,林周锁再次回头看了眼那些墓碑。

他眼里有不舍和留恋,我还能看见他眼底汹涌的爱意。

我忽然意识到,祖父的去世不仅仅代表了一个老人的离开。那是世界上最先知道真相的人,从今往后,所有的罪恶都留给了活着的林周锁。

……林周锁再也走不出去了。

命运总是开这样的玩笑,明明不论怎么看,他们更应该是亲人,偏偏我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才名正言顺。

“想什么呢?”林周锁拍拍我的肩膀,他明亮的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沉稳,我看见他把这里的垃圾装进袋子整理好,又轻轻打扫一下坟墓前,等这一切都完成,他才招呼着我离开。

他似乎轻松了不少,就好像来这里一遭并不只是为了祭拜,他也卸下了一些负担。

尽管我不清楚他到底卸下了什么,但不管怎么说,他只要能想开,能向前看,那就再好不过了。

回去时林周锁想走好走的路,他估计觉得上下坡太难为我,就想着迁就我。

我觉得如果这次来的人只有他,他可能要在田野里撒欢够了才会回去。

没办法,谁让林周锁生来属于自由呢。

我看了看他指给我的那条顺畅的好路,摇头,只说要原路返回。

林周锁很诧异。

“真的要原路返回吗?”他担心地说,“爬上爬下很累,还会把衣服弄脏。”

“没事。”我揪着已经沾上尘土的衣服抖了抖,说,“走吧,就原路返回。”

“那行。”林周锁见我执意要走,他自顾自嘟囔道,“那就权当锻炼了。”

我好笑地想,走这么两步能练个什么呢,也就起个心理安慰的作用了。

看着那压根不是路的路,我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出意外。

这是林周锁打小就走的路,他闭着眼睛都能安稳地走。而我待在他的身边,我知道他会护着我,不会轻易让我受伤。

“有只奶牛猫。”林周锁爬上河岸,忽然说,“扬错,回头看。”

我正往上面爬呢,闻言扭头,看见河床上的草丛里,一只长得很抽象的奶牛猫正弓着身子看我们。

“别看了,拉我一把。”我对猫没什么兴趣,无奈道。

我发现林周锁有时候很幼稚,就比如这时候,他还开心地朝奶牛猫挥手,笑得非常明显。

明明奶牛猫鸟都不鸟他,朝他哈了两口气,就嗖地钻进草丛头也不回地跑来。

“再见,以后再来看你!”猫跑了,林周锁一点也不恼,他还老伙计一样挥手,说的跟真的一样。

我趴在河岸下面问:“你认识那只猫?”

林周锁说得理所当然:“不可能认识,这边野猫太多了。”

那你以后怎么看它,空头承诺有什么意义呢。

这话我没说出来,我说:“快把我拉上去啊,别看猫了。”

林周锁总有属于自己的奇妙想法。

他眼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甚至一粒尘埃,可能都与我看见的不那么一样。

那些死物,在他眼里都是活的。

“快上来。”林周锁伸过来的手永远那么温暖,他的手心有一层薄薄的茧,摸上去并不光滑。

他把我拉上去,等我休息够了才继续往家走。

“你看上去不需要任何人。”我跟在他身后,轻声说。

这话看着莫名其妙,但林周锁稍微一想,就明白我想说什么了。

他笑了笑,说:“怎么可能呢,人可是群居动物。”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我就是觉得他孤僻。

明明他身边有欧珉义和乐鲤,那两人永远不会让他孤单。但某些时候,他看上去特别落寞。

就比如现在。阳光打光在他侧脸,从我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他影子里潜藏的落寞。

那是不能摆到明面上的,他的尊严。

回到家时刚好饭点,我弄了一身尘土,楼观岳稀奇地问我是不是去土里打滚了。

我无奈地推开他,没了与他争吵的力气。

“走一趟是不是很累?”刚进门,就看见欧珉义笑眯眯地站在前面,他手里端着两杯水,一杯给我,一杯给林周锁。

这话是问我的,我看见客厅那边的乐鲤探出头,出去迎接我的楼观岳蹦蹦跳跳跟着乐鲤回了客厅。

我接过水喝了一口,觉得干到冒烟的嗓子终于缓过来了。

“嗯。”我应道,“很累,走一趟赶紧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给你水,阿锁。”恰好这时候林周锁慢慢悠悠走过来了,欧珉义顺势把水给他,同时说道,“辛苦了。”

林周锁看了他一眼,接过水道了谢,喝了两口就放在玄关的柜面上,弯腰去开柜门。

我给他让出位置,没往屋里走。

欧珉义把两个水杯端走回了厨房,我看了眼他的背影,又转头去看林周锁。

“很累吧?快去换身衣服洗个澡。”林周锁拍拍我,拿着猫狗粮头也不回出门了。

我蹲下换上拖鞋,一抬头,看见欧珉义正站在厨房门口,直直地盯着林周锁离开的方向。

这样的他让我感到陌生,以至于我没有第一时间移开那明显的视线。

他察觉到我的目光,停顿一下,又变成往日我熟悉的那副模样。

欧珉义指指身后的厨房,说:“炸了肉,扬错先换衣服洗个澡,待会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现在是吃午饭的时间,大家都在等我们,我也不好意思磨叽太久,回房间捞走要换的衣服,就匆匆忙忙赶去洗澡了。

路过客厅时楼观岳还跟我打招呼,乐鲤正翻着某本书,似乎是本教科书,他抬头看见我,惊讶道:“怎么去一趟灰头土脸了,扬错你慢慢洗,别着急啊。”

我尴尬笑了笑,回来路上不小心蹭上一些尘土,林周锁去玉米地里帮二伯看了看长势,他回来得就比我晚了一些。

饶是这样,我也没快他多少。

“嗯,”我先应下,进去前又说,“你们先吃饭就行,不用急。”

我很快就从浴室出来,把脏衣服扔进洗衣机,然后去厨房吃饭。

很巧,我过来时他们正在布菜,不需要我帮忙,有乐鲤和楼观岳这俩活宝在,他们俩风风火火跑来跑去,身上的活力怎么用都用不完。

“扬错儿!”楼观岳把一个盘子推到我面前,这是一盘炸得酥脆的肉,他期待地说,“快尝尝!我备的菜腌的肉呢!”

“你从哪里学的儿化音,很怪。”我吐槽道,还不忘问,“我哥呢?他还没回来吗?”

楼观岳可能没想到我的关注点这么奇怪,呵了一声,念经一样说了一堆刻意加上儿化音的废话,对比我们的无聊程度,我真是甘拜下风。

“哥哥还没回来,你先尝尝啊。”楼观岳催促道。

他献宝一样的行为拉高了我的期待值,我在他希冀的目光中夹了一筷子。

“很好吃。”我眼睛唰一下亮起来。这肉很酥脆也很入味,确实不错。

“可不是。”楼观岳瞬间膨胀,他跟个花孔雀一样炫耀道,“哥哥教的,很好吃吧。”

我挑眉,诧异道:“什么时候?”

我今天起得很早,不至于是趁我睡觉时教的吧?

“昨天晚上,哥哥跟小欧哥聊天时我偷师的——我记了菜谱,哥哥还帮我纠正了几处错误。”

这回答确实出乎预料了。

“聊什么呢你们。”欧珉义跟乐鲤一起从厨房走出来,乐鲤蹦蹦跳跳地搁下手里的盘子,道,“阿锁呢?他还没回来?”

“还没。”我看了眼他身后的欧珉义,说。

乐鲤一听这话,哪里还坐得住,当即表示他也要去喂,顺便找找林周锁。

好在欧珉义反应很快,一把抓住乐鲤的领子把人按下去,故作严肃地说:“乐乐,你好歹也是高中生了,能不能别咋咋呼呼的。”

乐鲤不服气地朝他扮鬼脸,把欧珉义气得想揍他。

能让欧珉义这种总是笑眯眯的家伙生气的,也就一个乐鲤了。

“怎么都不吃饭。”林周锁适时开门进来,他毫不意外餐桌上会出现这么欢乐的气氛,带着一种大人般的无奈说,“别玩了先吃饭。吃了饭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林周锁这个“大家长”都发话了,谁还敢造次。

乐鲤老实了,欧珉义坐下吃饭。

我看看下意识乖巧下去的另一个皮孩楼观岳,再看看还在门口整理宠物零食柜的林周锁,总觉得大家都很害怕这人。

不……似乎不是害怕,我皱着眉想了一会,直到林周锁坐下,问我为什么不动筷子,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因为大家喜欢林周锁,想让他开心一些,所以会顺着他的想法,想讨他的欢心。

这很神奇,而林周锁本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

“看我干什么?”正品尝小酥肉的林周锁疑惑地说,“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我摇摇头,说:“不,没什么。”

你看着总是很疲惫,很倦怠,所以是不是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你就能留的久一点,在的久一点……

这或许是大家的默契和温柔,而倾注感情的那个人也值得我们这么做。

我曾天真地觉得,相处久了,我自然而然就能看透林周锁,他不像欧珉义那样难以接近,似乎总有隐形的屏障。

但随着我对他的了解加深,我却否定了先前的看法。

欧珉义是明着拒人于千里之外,林周锁跟他相反。

要跟林周锁混熟,看样子比跟欧珉义混熟要更难一些。

说不出原因和理由,我是这么认为的。

正午阳光非常好,晒得人乏得很。

屋里开着空调,人吃着雪糕冰棍,学习的学习打游戏的打游戏,只有林周锁表示他有些累,去房间里午睡了。

欧珉义打游戏的手顿了顿,抬脚跟了上去。

我正在跟那俩活宝讨论一道题,讨论得水深火热,都没有注意到屋里少了两个人。

“阿锁。”欧珉义轻轻阖上门。

林周锁打开衣柜找衣服,看都不看,平静地说:“小欧,不要说没意义的话了。”

“……”欧珉义颇为苦恼地揉了揉额头,他罕见地流露出一丝丝难过的神色,沉默很久,他才轻声道,“扬错也不行吗?”

林周锁搁下衣服,笑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都这么说了,欧珉义还能说什么。

这就是不行的意思,欧珉义太懂林周锁了。

他不行,乐鲤不行,二叔不行,连扬错也不行。

那还能怎么办。

欧珉义咬紧牙关攥紧拳头,看上去很不甘心又极其愤怒。

如果我看见他这一副表情,那我肯定会警觉起来。能让欧珉义表现出这么强烈表情的事情,肯定不简单。

“我要睡了,帮我关上门。”林周锁自顾自换了一身衣服,再不看欧珉义,背对着他躺进了被窝。

大夏天的,他还非得盖着被子才能睡着。

欧珉义被他气得不行,又不能真的做些什么。

说不得骂不得,欧珉义愤恨地一拳打在门上。

林周锁拉紧了被子,拒绝交谈的姿势明明白白。

欧珉义抓了抓空气,无力地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房间。

我正在验算公式,一抬头,正好看见欧珉义脸色很不好地走出来。

我想他们一定是吵架了,因为欧珉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厅,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

但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这两个极有自制力的男人发生争吵呢?

不,或许是场没有硝烟的小战争,至少我们是完全没有被惊动到的。

“刚刚小欧哥是不是过去了?”楼观岳忽然说。

乐鲤正挠着头写语文,古诗默写让他头秃。闻言,他想也不想就说:“有吗?别管小欧了,你快帮我看看高二哪首诗哪句能填这个空里。”

楼观岳被他喊动了,连忙找出古诗对着题目一道道跟着找。

我盯着欧珉义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又看向林周锁的房间。

门紧紧地关着,隔开了这两方空间。

明明身处同一片天地,明明走几步就能抓住的距离,某一瞬间,我却觉得我们互相分隔了很远。

我忽然有种预感。

我的喜欢,似乎是一种负担。

对于现在的林周锁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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