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简下班赶到医院急诊的时候,季遥父亲的手术已经差不多结束了,不过人还要在ICU里观察一段时间,等待危险期过去。
张兆谦命在朝夕,做儿媳的本无怠慢婆家人的计量。
全是最近一个月,上下班都由季遥接送,黎简在安逸的新节奏中把自己才开了几个星期的新车忘个一干二净。
有天清晨她在副驾微眯着眼补眠,怔然间坐起身子。
季遥从驾驶位分出二心投过来加意的一瞥,顺手将智能屏上的轻音乐静了音。
“怎么了?”
“我的小蓝……”
她呜呜喊着,连忙低头给苏茗筱发信息。
得知那家商场的停车位不仅不紧张,而且三个月内都还免费,她稍稍松口气。
“……车还没开回去呢。”苏茗筱有些惊讶。
“那你这几天怎么通勤的?”
黎简微红着脸打字,“季遥开车接送我。”
聊天框顶部随后显示“对方语音输入中”。
没一会儿。
黎简长按住新收到的两条七秒钟语音,转成了文字——
“行啊。看来我上次引咎自责,没有枉费口舌啊哈哈……欸不对,你老公单位不在青田区吗?送你到学校,可要绕不远路呢吧~~~啧啧。”
“挺好,我看呐,你把车多扔在那一个月也无妨,我让我的店员留心帮你看着。好好享受幸福生活吧你这个笨女人!”
然后是一个坏笑脸。
季遥跟好姐妹的想法一致。
“既然免费,着什么急,找个周末我陪你开回来就行了。
但说是这么说,每次头天念叨要把那辆小蓝车从遥远的停车场接回来,隔天这打算就被两人临时起意的小计划延迟至下周。
直到又一个周五。
黎简经领导安排,代班坐校车带领学生去市体育馆当志愿者,辛苦一天要回去时,刚好想起体育馆离那家商场不远。便提前给季遥发了个消息,让他今天不用来接,自己开车回去。
发信息的对象还没回复,在心心念念的小车里将坐好的新手司机突然接到自上次回家后,未知何故竟没联系过她的,梁美珍的急电。
说她的公公回家路上,经过一家在二楼施工的店铺,被掉下来的钢筋砸穿了脑袋和肩膀,情况十分危急,让她赶紧来医院陪着季茹英。
挂断电话后她匆忙启行,一边开一边碎碎念地自我叮咛,“不要慌,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偏老天嫌她太冷静似的。车子在事故突发的隧道内堵了四十多分钟,这中间她又给季遥发了几条信息询问具体情况,但都没有回音。
她只好又打给亲妈,也没有接通。
好不容易熬过堵车的晚高峰路段,她火急火燎冲到手术室门口,发现两家的主心骨基本都到了场,没有人介怀她那么晚才出现。
“季遥呢?”
她安慰了会儿显见是哭得身心交瘁的季茹英,环视着周围。
黎国志和张尧的丈夫凑在角落里商量着什么,家属等候区的后排有两个戴安全帽的工人,时不时抬头朝前张望,神色焦灼。
梁美珍正要告诉她,听见旁边的老姐妹一声悲戚的低号,又哭了起来。
“我命苦哇啊珍姐~~~呜呜呜呜~~~”
季茹英吸了口堵在鼻腔的鼻涕,颤巍巍呼出一口气,红肿的双眼衔悲蓄恨。
“报应,都是我的报应。”
梁美珍面色一凛,忙捂住她的嘴。
“快别说,别说了。什么报应!要报也轮不到我们这些苦命人!”
黎简紧紧握着婆婆的手,也动容地掉下泪来。
“简?”
黎国志跟何绍峰谈完话,走到几米外叫住泪眼婆娑的女儿,招手示意她过去。
在一众伤心又失措的亲戚间,显然他是最能予人安心的那个。
他无声无息地将黎简拉至一旁,似乎不想被别人听见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去四楼陪着季遥。”
“他在哪?”
“应该是检验科旁边,具体你到了问问,手术前他被护士拉去应急采血去了。这么长时间没下来,你去看看他怎么样。”
“应急采血?”
“是。
“今天这日子,唉。”黎国志一脸沉重。
“说是花垠隧道那里出了连环车祸,伤亡惨重,血站的血都不够用。季遥他爸这边也等着救命。医生好不容易从别的血站调来血,又说以防万一,需要再备点。刚好季遥的血型能配,他便过去了。”
“好,我上去找他。”黎简想也没想地就要走。
“等会儿——”
她被稳当的老父亲拉住。
“上去尽量不要问别的,多关心他身体就好。走之前,他们母子俩闹得不是很愉快。”
黎国志微不可察地抹了下头,算是给女儿的暗号。
黎简又转头望了眼仍在噫噫呜呜的季茹英,怜念的目光中糅杂着一种欲言无声的哀惋。
她点点头,见电梯还要等会才能到,便快步撤身走进楼梯间。
其时临近彦夜,医院早已交班。
夜阑人静,黎简没问到谁便在一个门半开着的小房间里瞥得丈夫的掠影。
她在门外静立片晌,调整好呼吸以后,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季遥从稀薄的倦意中睁开眼睛。
“你怎么样?”
她抬手抚上那张熟悉又略显苍白的脸,一时未敢坐下。
男人以这个俯视的角度看着,有种寥若晨星的脆弱。
他将头缓缓靠在她的胸前,尚有余力的一只胳膊环住她的腰身。
接着轻不可闻的一声嘘叹。
“死不了。”
黎简将手柔柔探进下方漆黑的发丝,第一次细致感受到,季遥的头发是这样软。
“不要说那个字。”她学着梁美珍劝他。
嘘叹一下接一下,胸口逐渐被呼出的热气填满。她任由他静静抱着,凄惘间又觉得那受热的地方泛起了飔凉和潮湿。
两人待了不知多会儿,黎简的手机在外衣里震动起来。
黎国志在电话里告诉她,患者情况算稳定下来了,肇事者那边又来了几个人,还有一些关于此次事故的纠纷点,他跟她姐夫商量了几套方案,让季遥下来听听,给个意见,如果没有异议,他就先带着人去派出所登记备案,至于具体的赔偿协议,等人过了危险期再说。
房间里过于安静,父女俩没按免提的传信送话一字不差落在季遥耳中。
“我们过去吧。”
他站起身拉住她,淡而不厌的峻容表面,是昔日里习为故常的神采。
但她贪婪地盯着,没有挪步。“季遥——”
“你吃过晚饭了吗?”
“哪有那时间。”男人苦笑着。
“那把这个先喝了,好不好?”
黎简捡起休息椅旁边的操作台上,医护人员留下的一盒甜牛奶,并将吸管插好递到他面前。
“你刚抽完血,又没吃晚饭,爸妈现在都需要你,别让自己倒下。”
有两秒钟,季遥木木地站着,仿佛不认识她举在手中的东西是什么。
两颗温热的心脏在这掉帧般的一刻霍地失散,像是夤夜里,共同身陷于一座阒寂无人的村庄,再无法摸到彼此。
他握住她的手,慢慢低下头含住吸管——
牛奶甜得发苦。
“别担心我。”
说完这句,他松开手,一个人大步走在了前面,似阵急风倏尔闪过。
黎简眨眼间被他落下好远。
楼下的人果然如黎国志所说,乌泱泱地都聚在了一起。ICU非探视时间不让进去,伤者家属和肇祸方便在楼梯间前的开阔地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声音不大,但气氛明显不是很融洽。
季遥已经站在岳父旁边聆听要旨了,季茹英在两拨人中间插不进嘴,只是干着急。留余女婿何绍峰一个,为张兆谦本该获得的补偿发动唇枪舌剑。
黎简走到站在外围的梁美珍身旁,悄悄问道,“怎么了,他们不愿意负责任吗?”
亲妈转头看了眼女儿,徒呼奈何,“不是不愿意负责任,是不愿意负全部的责任。”
“阿弥陀佛哟!”她焦心如焚地排揎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呐?手术前态度还好好的,店老板一来,说变脸就变脸,人还没出ICU呢……”
“……和解不和解是你们说得算的?!醒得来就是轻伤,醒不来就是重伤,医药费我们现在负担得起,可是未来你们赌得起吗?”何绍峰阴恻的威胁盖过梁的僝僽。黎简听出争议点没有例外地出在了钱上。
“我们不接受和解。”
季遥泠泠的话音紧接过姐夫。他人不在C位,语气也波澜不惊,但一言既出,所有视线的焦点立刻都聚到了他身上。
“我以为,做错事情承担相应的责任,是成年人都懂的道理。”
“为应尽的责任讨价还价,不仅表明你们法律意识的淡薄,还有道德品行的低下。”
“小兄弟还没上大学?”
他望向黎简先前看到的两个工人中稍显稚嫩的一个。
“刚入社会给亲戚打工做苦力,就收获这么惨重的教训,你不为他家里人着想,至少也该为孩子的前途着想。”
后一句话显然不是对那个年轻人说的,因为将将还在带头驳价的陌生中年男子瞬息间卑陬失色。
“拿未成年做减罪的借口可能有用,但如果我们有心把事情闹大,这次失误,将会是他一生的污点。”
“我们不接受和解。”
他又强调了一遍,黎简方才听出这实际是一句善意的劝诫。
“哪怕你们心存侥幸,为我父亲祈回了一线生机,我也会在应得的赔偿之外,为你们争取到更为残酷的代价。”
躲在大人身后的孩子软弱但早慧,接收到季遥以进为退的暗示,泫然流涕地跪在了地上,被他的庇护者恨铁不成钢地费劲托住。
“对不起大哥哥!对不起叔叔阿姨们!是我的错,是我不小心,我愿意赔钱!多少钱都行!求你们别告诉我妈妈好吗?她身体不好,要是知道我不上学出来打工,还闯出这么大的祸,心里会着急死的……”
十七岁少年的眼泪亦使人不无哀愍。
黎国志喟然叹息,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做错了事情,哪怕不小心,只要敢于承担就还有救。现在伤患还没渡过危险期,我们先不讨论赔多少钱的事。至于你妈妈,如果她是你唯一的监护人,早晚都得知道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跟伯伯去公安局备个案,然后好好劝劝你姨父,摆正心态,最大程度地争取受害者家属的谅解。后面才好说赔多少,怎么赔的事。明白吗?”
那少年含着泪,连连点头。
黎简亦有所感地,黯然神伤了少刻。接下来双方中不服气地又对嘴对舌了几个来回,她都没怎么听进去。直到梁美珍推了推她。
“走吧,先把你婆婆送回去,她有高血压熬不了夜,这儿留你姐夫一个人。回头你再带着我去公安局接你爸。”
她连忙应下,只来得及伫望了两眼季遥渐行渐远的背影。
母女二人将季茹英送回家,发现张尧哄完孩子仍担心地没有睡下,便各自又劝了她们一会儿,不外乎是保重身体、还有硬仗要打之类的话。随后相互扶掖着离开了。
“还撑得住吗妈?”
深秋里夜风寒凉,黎简打开车内空调,从后备箱拿出条备用的毛毯搭在母亲身上。
梁美珍将毛毯抻开盖好,“熬个夜而已,放心吧。”
从季茹英家再到公安局要半个多小时。
前十分钟,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直到梁接到黎国志的电话,说事情已基本处理妥当——
公安那边认为医院既然出具了证明,受害者家属也有意和过失伤人方协商,就先按民事纠纷处理,双方签字画押表明有执行后续赔偿的诚意。若受害者不幸没醒过来,再提起刑事诉讼。那小孩本来说要跟着一起在医院守夜的,只是整个人吓得不轻。
黎国志劝告季遥,别把人逼得太紧,以免再出什么意外,就让那孩子暂时跟着大人回去,安安分分等着法院传唤。
黎简听母亲挂完电话,按捺不下压抑多时的疑惑,眼看车里又要安静住,一句探问冲口而出。
“妈,方才在医院,听婆婆说什么报应,是什么意思啊?”
梁美珍愣了下,“都是老一辈的旧事,你不知道也罢。”
做女儿的没有轻易买账。
“我听爸说,季遥跟他妈在我来之前闹别扭了。”
轻轻巧巧的三个字,马上起了撬开保密者嘴巴的动势。
“这话也就咱娘俩之间说说,你可别犯傻去问季遥还有张尧他们家人,省得他再给你气受。”
“是季遥他亲爸——”她忾然长叹。
“季遥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那混球从监狱放出来了,不知从哪打听出你婆婆的新地址,堵在季遥学校门口,想抢儿子,被来接孩子放学的妈撞个正着,她吓得拽起季遥就跑。”
“也是老天有眼,刚跑过一个路口,来了辆卡车把追她们的疯子卷到轮子底下,人当场就一命呜呼了。唉,那卡车司机也是倒霉……”
“我婆婆觉得,是她间接害死季遥的亲生父亲的?”
黎简不解地问,“可她不应该高兴吗?毕竟他出了狱,指不定还会对他们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我也是这样劝她的啊……”
梁美珍接着说道,“我说这是老天爷开佛眼。人没了,总比以后成天担惊受怕强,毕竟进去之前他就叫嚣着要报复。可你婆婆这人吧,偏偏想不开,不仅自己想不开,还把气撒到亲儿子身上。好好一个孩子,被她养得亲不亲疏不疏的,造孽啊。”
……
“要我说,就算这孩子当初是受了强迫才怀下的,可既然决定生出来,就该把前尘往事都扔到一边,心里干干净净地,才能好好过日子不是吗?”
“若是忘不干净,那根刺总有一天要从自己的肉里伸出来,再扎伤别人。”
“得亏季遥这孩子是有善缘的,受了亲妈这样那样的亏待,还能出落得一表人才。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心里虽然是有疙瘩的,但从头至尾一句怨言没有,想必也是理解当妈的吃过的苦。”
“季遥他……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世的?”
黎简心窍中某个淤塞的角落如应斯响,在最后几句闲言赘语中旷若发矇。
“知道他亲爸是个嗜赌成性,殴打发妻的混蛋啊?”梁美珍满不在乎地反问,“这我倒不清楚。”
“看今晚在医院闹得那样儿,估摸着是有日子了……”
“还好你当时没来。我想你要在的话,季遥自尊心那么强,又该把火撒到你身上了。”
“闹得什么样?”她心猿意马,对梁美珍的耿直言辞一时置若罔闻。
“唉,其实怪不得她,为了你公公,她当时也是急糊涂了,一听医生说血不够,恨不得把季遥推到手术室里当血包,旁的话再也听不进去。”
“医生都说了,就算不是直系亲属,哪怕血型相符,直接把抽出的血用于临床输血也是违法的,要花时间检验还要配型什么的。我跟你爸是一个拉一个劝,她呢,强拽着医生呼天抢地的,季遥才劝一句,像是不要她活了一样,被她指着鼻子,硬生生骂了十多分钟。”
“你说说,这可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跟张兆谦也不过是半路夫妻,又没再生孩子,哪怕夫妻感情再好,为了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这样寒亲儿子的心,是不是忒过分了些?”
黎简未作评议。
事实上,在后来的某个瞬间,当她再回忆起这晚围绕着亲家往事的片时交流,似乎在直觉漫溢的灵性中想象自己开启了上帝视角,还未听悉更为详细的研判,便如临其境地体会了季茹英的偏执不公,和季遥的隐忍冷漠。
而在季遥离开的那晚,她才如梦初觉地意识到,若是当初,她能够少一点自以为是的傲慢,他们二人,原本该有更圆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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