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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约莫一年前,李宿也是半夜溜出去随狼群狩猎,却偶遇了一队迷路的军人,为首之人正是建州刺史幸阳平,他也是大齐赫赫有名的幸将军的胞弟,兄弟二人多年戎马,保家卫国,深受北方百姓的爱戴。

那时李宿靠狼群为他们找到了水源,又将他们带出了草原,从此结识。也是因此他数日未归家,得了狠狠一顿毒打。

“我还以为幸叔要迟些回京。”李宿也留意着这消息,知道幸将军要元日后才进京城,不想对方先一步入京,还来主动寻他。

“我原本也是打算和兄长一齐面圣,但还有令一桩差事要办,又打听到你举家来了安都,心里牵挂着你,便先来了。”幸阳平摸了摸李宿的头:“好小子,长高不少,前几日怎么不在家中?”

他们谈话间,李父也已走近,不动声色地咳了声,抢过话头:“下官竟也不知,家中小儿何时与大人结识?”

幸阳平答:“自是我们的缘分,阿宿这孩子我很喜欢。”

他说罢便牵起李宿的手往屋里走去,问李父:“如今在哪个学堂念书?”

李宿回看了一眼,李父的目光正落在幸府来跟随送礼的随从身上,听到这话似乎一怔,似乎不知如何说明。

说什么?说他们为了节省家中开支,所以没送李宿去念书?

幸阳平低头看向李宿,李宿才答:“才来安都,事事都未定下,所以不曾念书。”

“正是。”李父连忙附和:“近来事情实在太多,下官都忙昏了头。”

“哦。”幸阳平若有所思地颔首:“这样说来,你大哥现在也停了去学堂的事?”

李宿默然不语,而李父虽不是幸阳平的下属,却也想趁此机会多挣一条门路,硬着头皮说:“是下官疏忽了,明日便请假带阿宿去上学。”

如此幸阳平算是心知肚明了,脸色沉了几分,当即摇摇头:“不必,早先听说钱大人辞了官,受太后母家所托,今年便要在肖府开堂授课,到时待我请了兄长,看看能不能将这孩子送进去。”

他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李通文更是嫉妒得眼睛都红了。钱大人何许人也?乃是连中三元的当世大儒,博通古今的观文殿大学士,如今这个野人弟弟竟然要做他的学生?他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气!

再说他若真在肖家念书,往后结识的便都是些勋贵子弟,与自己这等人便是云泥之别了!李通文真是百爪挠心,急切地望向父亲,求他能转一个话头想法子将自己也送进去,可平素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父亲像是闻所未闻一般,只连连道谢。

幸阳平却摆摆手,似乎并不想与李父多言,他又细细打量李宿,忽然问:“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谁打的?”

李宿脸上的瘀青虽消得差不多了,但还是有些痕迹留下,幸阳平也是习武之人,自然看得真切,这话听着是在问李宿,实际在质问他家人——

李父心下一沉,再度先行回答:“不过是孩子犯了些错,我们及时教育而已。”

“我没有。”沉默许久,李宿终于开口,他直直看向李父:“我没有偷东西,是你们胡说。”

……

一时间满院子的人都安静下来,就连鸟叫声都听得清楚,李宿却再度重复:“玉不是我弄丢的,是大哥弄丢的。我没有偷钱,那是别人托我买东西的钱。”

这次他没有被打得说不出话,声音清晰,掷地有声。

他说:“是你们不听解释,诬陷我。”

幸阳平一阵惊诧,扫过这一家人。纵然活到这年岁,他也想不到究竟是怎样的家人,能这样诬陷自己的孩子。

李父的脸色极为难看,先看向李通文,才重新落在李宿身上。

他不因幸阳平在身边而变得理直气壮,也不因自己的目光变得怯懦,只是说出那句话,好像只是为了证明。

“你,你别胡说,”李通文被这一眼盯的,也害怕极了,先反应过来,连忙阻拦:“还有客人呢,你瞎说什么?”

“李大人。”幸阳平终于忍不住开口,“阿宿是我们建州军的恩人,若这个家容不下他,幸家和建州府自然容得下他,那时还请你李大人痛快些改了族谱。”

“误会,都是误会。”余氏见情形不对,一改先前神态,忙道:“阿宿这孩子当时又不说个清楚,他爹也是怕他长歪了才教训他的,他是我们的亲儿子,一点点养大的,哪里会容不下他?”

李父也缓了缓神色:“的确如此,下官当时气急了。”

李通文心虚低下头去,李瑞却直直瞪着李宿。

李宿不理会他们,只开口:“那你说,我没有偷东西,我不是小偷。”

只这一瞬之间,李父的神色愤怒与不可置信交加,变得有些狰狞,余氏连忙握住他的手,令他冷静,却反被死死攥住。

幸阳平的目光也落下来,像一道刺一样,半晌,他听见他故作轻松、却实在抑制不住怒气所以反而显得沉重的声音:“你不是小偷,你没有偷东西。”

虽只有一句话,但李宿心里的郁气一时散尽,好像呼吸终于重新顺畅,他道:“玉不是我拿的,也不是我弄丢的。是你们冤枉了我。”

李父握紧拳头,但只能硬着头皮道:“是我们冤枉了你。”

事情至此,幸阳平才看向李宿,仍有些担忧:“阿宿,要不要随我去幸府?”

李宿还未做决定,余光却看见余氏堪称哀求的神色,她眼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冒起一层水雾,对着李宿不住摇头,仿佛攥着李宿的心,让李宿在模糊的记忆里被迫揪出曾被她照顾的点点片段。

一时说不出话来,最终李宿只轻轻摇头:“谢谢幸叔,不用。”

……

幸阳平还有公务在身,并不便久留,故而未用午饭便要走,又跟李宿说了幸家在安都的住址,叫他有时便去找自己,方才离去。

他走之后,原本热闹些的李家院子顿时又清净下来,最后还是余氏先出声,叫老邓将礼物都抬进她屋里去。打破寂静后,李宿也道:“我先回店里了。”

“慢着。”脚步未迈开,又被李父呵住,他见了礼物,脾气渐渐下去,也没有先前那样强硬:“你总住在外边算怎么回事?今晚就回来睡。”

母亲余氏受了水蒙蒙的眼,也开了口:“是啊,那像什么样子?多少北人南下,外头什么坏事都有,也不安全。”她语气软和下来,甚至伸手拍了拍李宿的肩:“就听你爹的话吧,晚上回来睡,明日还给你做件新衣。”

不知怎的,明明她下手很轻,但被触到的一瞬,李宿一时双眼有些发热。

婆婆跟他说过,父母把他从狼窝里抱出来的时候是很心疼他的,只是他那时野兽习性难改,常常将娘的手咬得出血,才让她渐渐畏惧自己,不再亲近自己,是以婆婆从来叫他不要恨父母。

所以其实母亲可能并不讨厌他,对吗?就像喜欢大哥和三弟一样,他们是也是一样对待的。况且其实他从未与父母置气,只是担心他们整日见到他会不开心,到底他曾经为他们惹过祸端。

也是因此,他才没有答应幸叔,现在亦然。李宿终是重重点头:“好。”

虽说读书的事似乎已有了着落,但李宿仍然未忘记和罗荣娘的约定,依旧去店里做活,罗荣娘见他回来了,也没多说旁的,只照常吩咐他做事,到晚上李宿提出回家时,她才点点头,没好气地问:“你家里人良心又长出来了?”

李宿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回答。罗荣娘瞧他这模样,本就不是同他埋怨,于是也不与他多说,只笑笑将一贯钱塞到他手里:“拿去,白日里要来的。”她又警告李宿:“可不准还给他,这是给你明天元日玩的零花。”

李宿看着她故意装凶吓唬自己的样子,笑着点点头:“我给你和来财哥买蜜饯和肉吃。”

“算你小子有良心。”罗荣娘好笑地看他一眼:“走走走,各回各家。”

踏着夜色回到家中,李宿才发现自己屋子前还站这个小小的人。

他对李瑞此时此刻的出现感到奇怪,却也很开心,将手里买给他的磨喝乐递给他:“我看你以前喜欢玩这个——”

可李瑞主动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不就是结识了一个官吗?他送你的那些东西爹娘照样给我。”

李宿的手停在半空中,不明所以,点点头:“那是自然,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好东西分给兄弟,都十分正常。

罗荣娘既不许他将李通文的钱还回去,他今日便支了点工钱,只用工钱给爹娘弟弟婆婆都买了些物什,给兄长也买了新衣,还剩下些花用都交给娘,准备一一送给他们。

可李瑞似乎更不高兴了,只狠狠哼了一声:“谁要你的!”说罢,竟然气冲冲转身跑掉了,连他念了好久的磨喝乐都没拿。

李宿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终是没想清楚缘由,只轻手轻脚到李瑞屋外,将那个小人放在他窗前,方才回到屋里和衣而睡,一夜无梦。

第二日下午他便离店去了香水行,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后才去店里拿水晶饼,罗荣娘只看他整个人都清清爽爽,干净得像个小糍团子,终是没忍住揶揄:“哟,出去见小姑娘啊?”

李宿很诚实地摇头。

“忘了你也就一个八岁小子。”罗荣娘感叹:“没劲儿。”

李宿却说:“九岁了。”

“啊?”罗荣娘睁大眼:“什么时候的事?”

李宿自己也记得不太清楚:“隐约记得在元日前,应就是近几日的事情。”

“臭小子,生辰也不说,你要是说了怎么也得吃桌好的吧!”罗荣娘又骂:“家里人也不给你过!”

“无妨的。”今日早晨爹娘拿到他的礼物,都很开心,李宿又想到来财惹她生气后的说辞,有样学样说:“姐姐,我先走了。”

“谁准你喊我姐姐的!”罗荣娘看他跑得飞快,应是很期待和朋友见面,摇着头叹气:“真是个傻小子。”

水晶饼自然装在食盒里,元日花灯如昼,家家户户挂桃符,小儿着彩衣握饴糖,四散于街道上,好多小贩卖腊梅,飘香阵阵,呦呵声谈话声不绝于耳,管弦丝竹遍地悠扬,李宿穿梭其中,总算到了谢相呴说的地方,静静等待。

人影珊珊,梅花添一岁。渌酒宿雪,景色喜呈新。

雪飘落而下的一刻,着黑色棉衣的男孩提着食盒,立于灯影重重处抬头,大概闹市为雪添了三分暖意,留得七分美丽洁白,故而他不觉伸手接了一片。

在合掌敛眸握住第一片雪花的瞬间,李宿往前看去。

谢相呴不知何时到来,双手尚藏于袖中取暖,一身白裘站在那,灯火照得衣上暗纹流动,却无法夺人光彩半分。

也不知为什么,李宿忽然不自觉低下眼去,心跳好像快了些,直到他走到自己面前。

“融了?”谢川明问。

他才回过神来,仓促地摊开手,掌心里果然只剩一颗晶莹的水珠。

“你现在出来,不要紧吗?”李宿收回手,才说了句似乎应该是现在说的。

“今天一般准我们出来逛。”谢相呴刚在长辈面前作完诗,讨得他们欢心,正好文信侯府又派人来请他,说是李吉星想邀他一起玩,他便借着这个理由出来闲逛,打发了随从,只打算最后说被路上的小玩意儿绊住了脚。

“哦。”李宿点点头,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默了默,才将手里的食盒递出去:“水晶饼……也不知道你喜欢喜欢吃。”

“吃的。”水晶饼是时兴的糕点,谢相呴环视四周,故意逗他:“又要脱外衣给我坐?”

“自然可以。”李宿答,但到底不能让谢相呴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席地而坐,恰好也抬眼注意到角落有个小摊,生意不算爆满,还能坐人:“我们去那儿吧。”

入座前李宿还记着他的话,照例脱下了自己的拥项铺在凳上,才让谢相呴坐下。

原来小摊是卖豆腐脑的,李宿花十五文钱要了两碗,又将食盒打开端出水晶饼来,推向谢相呴,荣娘的食肆生意红火,水晶饼也做得好看细致。谢相呴并不推却,拿起一枚细嚼慢咽品尝。

豆腐脑还未上桌,李宿便托腮看着他,还有他身后来来往往的人影、晃动的灯影,但只是这样看着看着,也不觉又将头低了下去。真是奇怪。

“是虾仁馅儿的?”谢相呴有些惊讶。

“嗯。”李宿听到问话,才重新抬首看向他。

他已吃了一小口,微微笑起来,想来是合心意的:“各酒楼食肆茶点铺,都多爱做红豆、黑薯馅的,这个倒不同些。”

“虾仁馅按南人口味做的。”水晶饼毕竟是北地传来的吃食,李宿说:“其实也怕你吃不惯,还放了别的馅。”

“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这么满满一碟,谢相呴觉得他有趣,说:“你也吃呀。”

“嗯。”他开了话李宿才颔首,也拿了个水晶饼,两人相对着吃起来,直到豆腐脑上桌冒起一层热气,谢相呴才将手上那个吃净:“你的官话好像讲得比之前好些。”

李宿是早就吃完一个饼了,先舀起一勺豆腐脑来,答:“真的吗?”他和常在身边的人自己天天听着,也确定不了,谢相呴说的好像还可信些。

“真的。”谢相呴再度肯定,也试了一勺豆腐脑。结果两人不约而同被烫到,谢相呴掩面遮住动作,微微呼气,李宿则直接吞了下去,顿时脸都红了。

再抬起头你看我、我看你,终是都露出个笑容来。

只是欢乐不过须臾,又闲聊几句,谢相呴面上的笑意冷下来,竟然主动伸手扯了扯李宿的衣袖:“来帮我挡挡。”

李宿闻声回头看去,只见李吉星同一干小厮正靠近,一边往四下打量,似在寻什么人,一时心中明了三分,知道李吉星也许会来问自己话,立刻换了对策,抓住谢相呴的手腕便往巷子里走。

谢相呴虽因他忽如其来的举动睁大了眼,但也未来得及反驳,跟着他到了巷子口。李宿时时注意着外边的动静,一时也不曾想起要将手松开,只专心致志地盯着外头。

谢相呴不知他今年几岁,但料想二人大概同龄,但李宿却比他高些,只感受握着他手腕的感觉,手大概也比他大些,北人果然容易长得高大。

思及此处,他抬眸去看面前的男孩,想来李吉星大概还未离开,所以李宿仍然盯着外头。他认真时,似乎倒与平常的呆愣模样截然不同,一边是黑暗的深巷,一边是暖光映照,落进他的眼中,有微微的光亮,又杂糅着沉静。此时他身上的气味也很合宜,和在梅园见面时截然不同,很干净……

“好了。”李宿突然回过头来,发觉谢相呴在打量自己,以为是自己不妥,连忙退开两步,不想正是这退开的两步,才让他紧握住谢相呴的手这一举动更为明显,这下李宿更加羞赧,连忙松了手:“抱歉。”

“无妨。”谢相呴也从袖中拿出一套棉绒的手衣来:“我该回去了,这是我叫奶娘帮我做的,我试过,戴着大些,你戴着应该刚好合适。”

他递来的手艺绣的是狐狸的图样,还有些祥瑞的花纹,用红色绣线绣上去的,看起来很喜庆,正应节日。

李宿眨了眨眼,又摆手:“不用的。”

“拿着。”谢川明说:“上次见你,手上都生了冻疮。”

他说起这句话,才提醒李宿。

递来手衣的那只手白皙光滑,指头还因为被冻到有些发红,像婴儿肌肤。再握紧自己的手,粗厚的茧子、刀口,还有手背上凸起的冻疮,的确有些不像样。

李宿伸出手接了手衣:“多谢三公子。”

“不必谢我,戴着试试吧。”谢相呴说话间往巷子外看了一眼,确定李吉星已经走远了。回头时李宿也已将手衣戴上,的确合称。

谢相呴满意地看了一眼他被手衣罩住来展示的手:“你什么时候再有时间?”看出李宿的不解,他垂眸解释:“我不能常出门。”

今日片刻的自由,是他精心准备了近十日的诗文讨好到长辈换来的,明日灯市依旧,持续五夜,可是只有此时,他可以行走在街上,同李宿吃水晶饼、豆腐脑。

……

不过一想到三日后还能跟李宿见面,谢相呴又觉得心情好了些。无功无过地应付了当晚,第二日他又照例早起读书、给祖母请安。

第三日又花了些零用,叫厨房的人做了盒泽州饧藏在屋里,专心等待着见面,谢川明听说北人大多都爱吃这个,也不晓得他喜不喜欢,南人做的是否正宗?

正思忖间,他买通的小厮也来报信,谢相呴知道是李宿来了,起身便出了书房,但刚走到回廊上,迎面便撞到他兄长。

谢相呴有意回避,只礼貌唤了“兄长”,不想谢川杉竟主动问他去向:“相呴要去做什么?”

“去找母亲。”谢相呴虽然已察觉到不对劲,但还是从容回答。

“找母亲?”谢川杉冷笑一声,却是装也不愿意了:“你是平宣侯府公子,怎能和那些小门小户之子来往?你是不是也要学着谢映宁,野了性子?要翻了天了?”

晋江的榜单比疯的股票还疯狂。

叹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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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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