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宿搓了搓手,纵然穿得再暖和,手衣的绵绒再合称,在这冰天雪地站久了,也难免会冷的。
他仍望着屋里等,仍不见来人,于是自己踩着圈活动身体,免得被冻僵,接着又再重复先前的动作,望一望那道门,还是不见来人。
再等了会儿,他有点担心食盒里的东西是否已经凉了,想着要不要去换一份新的,又怕去替换的时候谢相呴来了,拿不定主意。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就此等待,恰好雪纷纷扬扬落下来,他又想起落在掌心里融成水珠的那一片,竟鬼使神差地兀自笑了笑,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不对劲,伸手拍了拍脸,深呼一口气,继续等待。
“去啊。”谢川明被兄长推开一步:“去跟那个小子说,叫他不准再来。”
谢川明回头看向谢川杉,仍是摇头。
他被兄长关在房里一个下午,闹着脾气不肯用膳才得了出来的机会,却还逃不过威胁,只听谢川杉冷笑一声:“那好,我便让人将他打一顿再扔出去,看他还敢不敢出现。”
“兄长!”谢川明不可思议,声音都有些发颤:“你怎能这样做?我不过是要个玩伴而已,我保证不会耽误旁的事,不会忘了自己是谁。”
“那你怎能这样做?”挂在墙上的一排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照明效果并不好,称得上昏暗的回廊里,谢川杉声音不高,却抑扬顿挫,字字有力:“你不知道现在这个爵位怎么保住的吗?你还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但凡你是同与你出身相似的人交友,我这个做兄长的绝对不说半个字。正是希望你金贵,才要管你!”
金贵?怎样才算金贵?
像自己这般身体,不能入仕,不能袭爵,被许给他人的,便算金贵吗?
像姐姐那般肆意,追寻自由,海阔天空,此后无拘无束,便算下贱吗?
他脸上凉凉的,冰冷的,谢川杉又按住他的肩:“相呴,你听话,少同这些人来往,哥哥岂会害你?你们岂是能玩到一处的?不过一时新鲜而已,别叫他给你心性都带坏了。你若是缺了玩伴觉得无聊,明儿我便下帖子,叫那些世家子都来陪你玩,你不喜欢李吉星,便不邀他。”
谢相呴并不作答,只一味摇头。
谢川杉见弟弟哭得满脸泪水,偏生又无声无息,其实也只是半大个孩子,实在心疼,也蹲下身来,软和了语调:“哥哥求你了,同这些人结识对你没什么好处的,贪图一时的快乐,日后定会后悔。”
谢相呴仍是摇头。
他只是站在这里都觉得这么冷,风吹得这么不留情,还下了雪,可是有个人却在冰天雪地里等了他这样久,从黄昏到深夜,若他不去,他许是要等一通夜的。可现在自己还要去告诉他,叫他不要再来找自己玩了……
谢相呴深深闭上了眼睛,双肩上兄长压住的手仿佛有千斤重量,压得他站立呼吸都困难。
又一阵风来,李宿看枝头被吹得乱抖的叶子,只见雪花一片片挤压在上头,不知何时把叶片压弯,只是过于入神,连脚步声都未听清楚,在谢川明靠近时才侧过脸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你来了。”
虽然欣喜表现得那么淡,但其实李宿是很开心的,他一直提着食盒,从未放下,谢川明步子慢些,李宿快些,很快主动走到他身边,不太确定地说:“可能已经冷了,你若是有时间,再等一等,我去帮你再换——”
“不用了。”谢川明说突然说,打断了他的话。
李宿点点头,还并未察觉到事态,但听他的嗓子有些发哑,于是关切地问:“可是着凉了?”
着凉吗?谢川明抬眼去看,被泪水打湿的眼睫都尚且未干,很冷,李宿头上甚至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却依旧站在那里,关心着他是否着凉。
叶子上的雪终于掉下来了,一簇簇的,就像当时他隔墙上缕空看到的、砸在李宿脸上的那样。
风中谢川明的声音响起:“你走吧,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李宿好像没有听明白,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不要来找我了。”谢川明只加重语气强调:“我不想再同你玩。”
说罢,他推了一推李宿递向前的食盒,转身便走,一瞬都不敢多留。
只剩李宿还站在原地,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
“阿宿!”来财喊他:“发什么呆?送下二楼三桌的腊味合蒸。”
李宿颔首应下,没有耽搁,迅速完成任务,很快又重新投入工作,身影来回于食肆中。
罗荣娘看着却不对劲,拉过来财问:“这孩子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
“有吗?”来财很是疑惑。
“自然。”罗荣娘说:“送到知春园的点心让他去吧,叫他在外头散散心再回来。”
虽说罗荣娘叫他再外头玩会儿再回来,但李宿没有这个打算,只准备送了点心就回店里继续做活,可不曾想却出了些岔子。
来财同他说过,知春园今儿是有达官贵人办所谓喜雪宴,所以一口气订了好多糕点尝尝外头的鲜,他只要把糕点送到看门的仆从那里就可以走了,但真到了知春园外,却没见一个人影。
李宿只能绕了路问道到另一个门外,还是不见仆从,叩门多次也无人回应,正要转身离开时,忽然听得一个小女孩叫住他:“你是来送点心的吧?”
李宿回过头去,见那女孩约莫五六岁,穿着一身鹅黄锦缎面的暖袄,生得可爱,只是左边眉毛断了一截,因此显得有些凶,但又莫名有些面熟:“给我吧。”
怎么叫个小姑娘来取,李宿不解:“大人呢?”
“叫你给我就给我!我拿得起。”女孩却不太服气:“你自己不也是个小孩吗?”
李宿却坚持摇头:“你叫大人来取吧,否则我就回去了。”
他说罢转身就要走,不想那女孩竟一把抓住他,且力气确实奇大,让李宿也觉得有些受阻:“不准走!我定要拿回去的,不能让人看笑话!”
李宿答:“还请放手,我只是送糕点而已,旁的不懂。”
“不准!”女孩确实打定了主意:“给我!我要拿进去!”
……
半晌后,李宿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已提前拿了个糕点在嘴里吃的女孩进了知春园。
“这糕点不错。”女孩说:“一会儿靠近亭子,你得给我自己拿着。”
李宿颔首,熟悉之感越发重了,终是忍不住说:“你和我认识的一位长辈长得有些像。”
也是因此,他才会心软,依着女孩要求的行事。
“是吗?”女孩儿三两下吃了糕点,又要伸手去拿另一块,毫不遮掩地报了家门:“我叫幸英勋,我爹爹是大英雄,我伯伯也是大英雄,你若是见过他们,你自然会觉得我面熟。”
她此言一出,李宿顿时明了。
幸将军征战沙场多年,从未娶妻,膝下也一直无所出,倒是听幸叔说过他有个女儿,也是五六岁,名唤英勋。看来真是缘分,李宿笑了:“原来你是幸叔的女儿。”难怪他总觉得眼熟。
幸英勋听他叫得亲切,顿时睁大了眼:“你真认得我爹爹啊?”
李宿颔首。
幸英勋再度吞了糕点,两只手不住击掌,拍得啪啪响:“那太好了!他们欺负我,都欺负我,你要给我讨个公道!”
“欺负你?”李宿皱眉。
“嗯嗯!”幸英勋看他抱了自己这么久都不喘气,只觉得他应当和爹爹手下的将士一样厉害,一时觉得找到了倚靠,连连点头:“你去给我撑腰!他们可过分了,故意把所有人叫走,非要耍赖支使我去拿糕点,还有个人要打我!”
桌下四面都挂了厚毡,里头炭火烧得旺盛,是以虽然置身亭中,众人却不觉得冷,甚至还温暖异常。
“那个黄毛丫头去了怎么久还没回,不会真走丢了吧?”
“你若着急,可以去找找啊。”
“我看不必,她自己会颠颠回来的。”
……
这场喜雪宴中其实无甚文人,多是安都的勋贵子弟,百无聊赖地聚在一处。
谢川明昨晚哭了一宿,眼睛通红,今天有些睁不开来,更不想陪同他们玩这些捉弄人的游戏,若不是今日办宴的人身份尊贵非凡,他都不会来,想着此时告辞怎样也不算失礼,又有了心思,但还未站起说明,便听到有人的语气明显兴奋起来:“诶!来了!”
但很快,那声音又转成了疑惑:“那人是谁?”
谢川明循声看去,只见牛毛小雪中,一道黑影抱着一个小女孩自远而来,虽然观其身形,似乎也只是个孩子,但步伐很稳,察觉不到半分疲累。
直到他靠近停下,也望向亭中众人,两道目光终于交汇到一起。
谢相呴并未料到是他,目光愣一瞬,而后迅速移开,李宿仍怔怔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直到被抱在怀里的幸英勋推了推,才回过神来。
“小野妞,你还真拿来了啊?”一个男孩抓起案上盘中的蜜桔,在手里抛了抛,而后直直砸向幸英勋:“喏,赏你的。”
预想的效果却没有达到,飞来的蜜桔没有砸到幸英勋脸上,而是被李宿随手一抓,牢牢握住了。
幸英勋尚有些后怕,见状大骂:“你要死啊!敢砸我!”说罢便夺了李宿抓住的蜜桔,用力一掷,准头却是很好的,那男孩闪躲都来不及,就被砸得偏过头去,幸英勋这才解气,大笑:“桔子打狗,好得很!这是我赏你的,还不汪汪两声?”
“幸英勋,”坐在他身边的男孩见他被砸,立刻站起来,竟是冲下座位:“你敢打我兄长!”又伸手招来护卫:“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冷静啊。”有人见事态不对,连忙出声阻拦,可这男孩显然出身不凡,身边护卫众多,都只听他的话,他抄起一碟蜜桔气势汹汹而来,幸英勋被他这架势吓得抖了抖,紧紧抓住李宿的袖子:“他们要打我!”
李宿一言不发,只是在护卫的手要碰上他们的一刻果断扔了食盒,直向他们砸去,两个护卫被巨大的食盒打得头晕目眩,退开好几步。只因他们轻敌,并未将两个小孩放在眼里,故而李宿又是利索一踹,竟直接将其中一人踢倒在地。
幸英勋看得目瞪口呆,回头呆呆地看着李宿,既是惊讶又是崇拜,而李宿依然目不斜视,随时准备拆招还招。
那个男孩自然也不可置信,但到底这么些人都看着,更拉不下面子,砸了手中的蜜桔呵道:“打!直接打!”
谢相呴攥紧了手。
虽不知李宿是如何与幸家女儿认识的,但今日这兄弟二人正是当朝枢密使梅少秋的嫡孙,长孙唤作梅臻远,次孙唤作梅长庚,平素都是得的百般宠爱,哪里能轻易得罪?
趁众人都在看热闹,谢相呴忙低声吩咐身边小厮:“快去请幸将军来,他应当就在园子里。”
可小厮是他哥哥安排在他身边的,听他命令还有些犹豫,直到谢相呴狠狠瞪他一眼,终是动了步伐,悄无声息地溜去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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