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里的形势瞬息万变,不过三言两语间,再一抬眼众人已打了起来,李宿本身不过九岁而已,还抱着个女孩,又要躲开那些护卫,已是十分吃力,终是渐落下风,狠狠挨了好几拳,惹得幸英勋嚎啕大哭,直喊停手。
梅家两兄弟嚣张惯了,绝不肯轻易饶人,故而就算听着哭声也绝不松口,一众世家子弟更是看得津津有味,哪里还有官宦人家的样子?甚至都要高呼喝彩。
却不想正在这节节败退之时,李宿在须臾间竟放了幸英勋,而后直接扑向梅长庚。大齐偃武修文之风盛行,故而这些子弟多是连骑射都不曾练过,梅长庚连挣扎都不曾有便被制住了手脚——
李宿举起拳头,将落不落:“叫他们停手。”
四周顿时都安静了,众人都目瞪口呆,未曾想到真有人敢威胁当朝枢密使的孙儿。
护卫也不敢轻举妄动了,紧张地盯着这两人,梅长庚同样不可置信,看着李宿的样貌只觉陌生:“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抓我?”
李宿只眨眨眼,而后答:“不认识。”
他举起的拳头依然未落下,梅长庚见此状,狠恶恶道:“放开我!否则我就叫他们打死那个野妞。”
话音刚落,接着一拳就被狠狠砸到了他脸上。
左右两拳,拳拳到肉,不仅将梅长庚打懵了,也将众人都打懵了,李宿说:“让英勋过来。”他说罢又举起拳头,留躺在地上的梅长庚怔怔瞪着眼,好似魂魄都出窍。
谢相呴看在眼里,只不时焦急地张望亭外方向,等着侍从早些将幸将军请来主持大局,他心中为李宿抓紧,又没办法,偏偏主座上的人也不在,连个能主持大局的人都不曾有。
“还愣什么愣!”安静过后,终是梅臻远先开口:“放她过去!”
护卫终于让开路来,幸英勋脸上泪水都没干,走到李宿身边,嘴唇动了一会儿,才喊出声:“哥哥。”
李宿只问:“是他欺负你吗?”
幸英勋点点头,“我被伯伯抱来这里玩,伯伯去和殿下说话,他们就把我骗到这里。”
一拳狠狠砸下去,护卫们似乎要有所动作,不想李宿只环顾一圈,而后抓住梅长庚的脖子:“不准过来。”
被一只手扼住咽喉,梅长庚终于彻底害怕,连动作都不敢再有。这就是明摆着的威胁了,护卫亦然,主子的命就在这个狠毒的小孩儿手中,谁还敢过来?李宿又问幸英勋:“他们有没有打你?”
“有!”幸英勋用力点头:“他们还扯我头发,想把葡萄塞进我头发里去!”
一问一答又是两拳,似乎都要将梅长庚打得奄奄一息,梅臻远终于再看不下去,厉声骂道:“幸英勋,你别欺人太甚!明日我定要把你和你这野哥哥片成片下炉子!”
“哦?谁要把我家阿英片成片?”
这道男声一响起,就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李宿也不由抬眼去看,却见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他模样周正,精神极好,身材魁梧高大,宽袍长袖,正蓄长须,只一眼便让人觉得十分威武。
……
这便是名震西北的幸将军吗?便是他在北狄大肆入侵后指挥赤羽军保住整个陇右的吗?李宿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心中震撼难言,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伯伯!”幸英勋则很是惊喜,就差跳起来了,直扑到他怀里,而后被一把举起:“英英怎么哭鼻子了?”他扫了一眼亭中众人,似乎略有惊讶:“梅家的护卫怎么都站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伯伯,他们拿桔子砸我,骂我。”
听着幸英勋的阐述,小厮也回到谢川明身边,小声道:“小人去寻将军时,六殿下也在,都已知晓来龙去脉,现下六殿下已回府。”
“我知道了。”既然主人走了,他也不便多留,谢川明最后看了眼李宿,他们已被人群围住……他看自己的时候,究竟想跟自己说什么?
但终是在混乱起身:“走吧。”
待幸将军听完来龙去脉,亲自将李宿和梅长庚都扶起后,李宿不由环顾四周。
自接下蜜桔后李宿便无暇顾及谢相呴,此时下意识想寻他,问他昨日自己可是做错了什么,请他不要再生气,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落雪,不见人影。
“你疼不疼啊?”幸英勋提起裙子在他身边坐下,短短的手指轻轻戳了戳他脸上的伤。
李宿摇头,又听到幸英勋道:“爹爹和伯伯在说话,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出来,你要不要吃东西?我们去小厨房?我让他们多做点好吃的。”
“不了,”李宿答:“等幸叔出来,我将事情交待便走。”
“别啊,不准!”幸英勋刚随着父母回安都,一个朋友都没有,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厉害的哥哥,自然不想放他走:“那我去你家玩,你姓什么?”
……
同一院中,室内两兄弟相对而坐。
“原来是他。”幸景彰听完弟弟的话,若有所思地颔首。那次幸阳平名义上是押送异族,实际却是在为他探查地形,身边带了不少人画地舆图。他那时便听弟弟提过,若不是那个男孩,恐怕他们非但不能平安走出草原,也画不出那样精准的地舆图,探索不到那样广阔的边界。
正是那张地舆图在北狄一路南下时起了作用,他依据地舆图派出精兵夜袭,延缓了北狄进犯的速度,为整个陇右都争取了半月的时间。只可惜尽管如此,西北数州终究没能保住……
幸阳平见兄长又在出神,主动斟一杯茶送上:“我也未想到他今日能遇到英勋。”
“梅家孩儿实在嚣张,若不是他,咱们英儿恐怕要被欺负。”茶入口极苦,很合他的口味,幸景彰早听侄女说完了来龙去脉,一阵见血评价道:“这男孩倒不错。昔年在草原上愿意助你,今日又为英勋伸张正义,可见其心地善良。在亭中没有因一面之词率先动手,有谋断。后来打斗时技巧虽然生涩,但足够冷静,懂得握住要害,是个可造之才。”
“兄长说得是,我本也想着叫他再大些就去从军,但他实在可怜,家里爹不疼娘不爱,好好读书谋个官职才稳妥。”幸阳平听得兄长对李宿的评价较高,也甚是开心,并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了出来:“听闻钱老半月后便要到肖家授课,我想请兄长将这孩子送进去,兄长看此事是否可行?”
“去肖家学堂念书?”幸景彰自顾自念了一遍,又沉吟片刻,但没当即应下,也未直接拒绝:“我倒是还有旁的打算,待我再斟酌一番再同你说。”
兄弟二人一并出了内室,远远便见两个小孩并肩坐在台阶上,幸英勋正拿着树枝在雪上写自己的名字:“就是这样写的。我的名字,幸、英、勋。”
她说罢把树枝递到李宿手里:“你也来写你的名字,李字我是知道的,素是哪个素字?”
李宿脑中一片空白,终是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写。”
“怎么会?”幸英勋很是奇怪:“你爹爹娘亲没教过你吗?”
没有,他只见过爹娘一齐教大哥写字,陪大哥念书。李宿摇头:“没有。”
“那我去问爹爹。”幸英勋自然察觉不到面前人的落寞,只说:“我爹爹一定知道的。”
“不用。”李宿不愿打扰长辈议事,将她拦住,心中忽然有了想法,道:“你说认识很多字,那能不能教我写一个字?”
“什么字?”幸英勋眨眨眼。
走近时,幸阳平见地上有女儿写的她自己的名字,这是惯常的,只是除此以外,还有一个“谢”字,这倒稀奇。
“幸叔。”李宿向他问好,又看向一旁的幸景彰,是一样的恭敬:“幸将军。”
“好小子,今儿打得不错。”幸景彰道。
他的夸赞叫李宿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幸阳平提问,才接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的难题:“阿宿,你今日怎么会在知春园?”
“我正要跟幸叔说这个。”李宿将原委一一道来:“我原本替东家送糕点到园外,左右不见来拿糕点的人,直到幸妹妹叫我,我看她有些眼熟便多问了两句,才有后来的事。打人也是我动的手,幸叔不要怪她。”
“傻孩子,怎么会怪你?”今日本就是梅家两兄弟的事,明日还要请谏官上奏参他们一本,所以这事二人倒是不在意。但听到另一点,幸阳平却是难免急了,他知道李宿在家中不受待见,却不想到了这程度:“你说替东家送的,难不成你还在外头做工?”
“是。”李宿松了口气:“幸叔不怪罪就好,我才能放心回去。”
幸阳平还想说些什么,但平时不怎么关心杂务的兄长居然先他一步开了口:“你一个幼童不必做工,将事情辞去吧,我去与你父母说,开春便念书。”
“多谢将军好意,但此事与我父母无关。”更让幸阳平惊讶的是李宿接下来给出的答案。
男孩在看向大名鼎鼎的幸将军时,眼中的崇拜遮掩不住,拒绝时却也不犹豫:“我答应东家的事定要做到,往后也要自己攒银钱付学费,不久留了。”
他走后幸英勋仍依依不舍,只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幸景彰却忽地大笑,慈爱地抱起幸英勋安慰道:“英英别不开心啦,伯伯估计往后你们还能一起玩。”
——
他出去一趟,脸上又添了新伤,叫罗荣娘都看得啧啧生叹,又问了事情的缘由。她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听这些自然是见怪不怪,反正钱早就到手,只叮嘱李宿记得擦药:“今日添个伤,明日添道口子,以后还要不要见人了?”
李宿自然应下,乖乖去做。待他擦完药回柜台边,恰好店里生意到晚已冷清下来,罗荣娘正翻着账本记账。
荣娘似乎也是个识文断字之人,李宿想到白日里的事便请教她:“姐姐,我今天学了个字,怕自己记得不对,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这可稀奇。”罗荣娘是清楚他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将纸笔递给他:“写来看看。”
她看着面前男孩握笔的姿势都别扭至极,却当真极为专注地在纸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字形出来,提笔似是费力地想了想,才又下笔。
就这样极其费力地写完一个字,他期待地将纸交给罗荣娘。
罗荣娘结果纸来认真查看,虽然扭曲到有些不成形,宛如婴孩乱画,但到底能猜出几分意思来:“谢?”她侧头看他:“怎么是这个字?”
“我最好的人朋友,是这个姓。”李宿听说自己写得对,笑了,诚恳地说:“这个字也是一直想对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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