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川杉接了自己的披风,忙套在谢相呴身上,低头紧张问:“怎么样?疼不疼?”颜穆珍也忙将他拉到伞下,用手帕擦他脸上的水。
谢相呴全身颤抖不止,衣摆还滴着水,他头发都散了几捋,贴在一张脸上,面白如纸,嘴唇更看不出一点血色,却和脸上带红的擦伤对比鲜明,“我只是想拉开李吉星……”
“要不是李宿拦着,恐怕我已经被掐死了。”声音全是失落和害怕,说话间,他不觉往颜穆珍的方向缩了缩,这时颜穆珍满脑子都只剩下他昨日的哀求,更加心疼,立刻伸手将他搂近,安抚道:“我和你兄长都在这里,不怕。”
“李吉星!”谢川杉被气得不轻,直接出了伞,将刚刚站起的李吉星衣襟揪住,厉声质问:“你竟然这样对我阿弟!”
“那个贱人!”李吉星挣扎着要脱开,破口大骂:“我就算把他打死了又怎么样,你们家敢吱一声吗?敢退亲吗?上赶着卖儿子就别来立牌坊!”
他一通话下来,将谢川杉说得面色煞白,手背青筋暴起,偏偏李吉星怒气仍在,还觉不够,“平素给你们脸了是吧?我告诉你,哪怕是官家都要听我兄长的!他谢川明还装什么装,说白了就是个玩意儿,生暗人就是千人骑万——”
话未说完,砰地一声,□□被狠狠砸到地上的声音在雨里也清晰。谢川杉再回过神来时,单手悬在空中,只见李吉星已被扑倒在地,他身上的那个男孩的拳头如流星一般落在李吉星身上,每一拳都仿佛用尽力气,十分愤怒。
“停下。”好在园中先前被支开的护卫很快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终于将二人分开,颜穆珍也已经冷静下来,“李吉星,你说的话,本宫可都一字一句记下了。”颜穆珍紧紧盯着她:“本宫也想见识一下,你兄长究竟有怎样天大的本事,能让你在此口放厥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
李吉星懵了又懵,适才注意到这里还有一个女人。
他只觉此人面熟,下意识想开口反驳,可被小厮扯了扯裤脚后,才反应过来此人自称“本宫”,一时冒了一背的冷汗,连忙跪下:“公主恕罪!请公主恕罪!那些只是我一时情急,我——”
“聒噪。”话落,护卫连忙堵上了李吉星的嘴,将他扣住,颜穆珍冷声道:“本宫面前,岂容你放肆。”
也不再看他呆滞的神情,目光转到另一处,问:“你是?”
李宿也彻底明晰了面前人的身份,行礼的同时不由看向谢相呴,谢相呴原本也正看着他,却在他望过来的一瞬敛起眼眸。
……
李宿明白了。
他垂下头去:“回公主,小人李宿。”
颜穆珍微不可察地皱眉:“李宿?你是文信候府的人?”
“不是。”李宿摇头:“我是他们的同窗……今日是来送糕点的。”这是谢相呴在信纸上给他的缘由,他起初不明白,如今却用上了。
他若不提还好,一经提起,倒让谢川杉顿时明了,所有记忆都回想起——他们竟还在私下联系?究竟联系了多久?瞒了自己多久?这个小官的儿子竟然也能进肖家学堂?由此不免看向谢相呴,可谢相呴只低着眼,全不做回应。
“你倒是个能打的。”颜穆珍并未察觉到身边人的异样,目光难掩赞赏:“先下去换身衣裳吧,看看是否有伤,也好上药。”
李宿被侍女带到园中一处偏园,匆匆擦净身,脑中想着自谢相呴写信约他来此至今日的种种,正要换上干净的衣服时,屋内忽然探出一个人头,正是那日送信的小厮。
金步先是被他满背的疤和淤青惊了一下,才忙地道:“我家三公子有话相告。”
李宿快速穿上衣服,颔首:“请说。”
“三公子说,因为嫉妒,李吉星有意害你,手段狠毒,尽管他今日有意设计阻拦,却仍可能无法,你不必再留下,直接离开,公子自会在公主那里圆过去。最后,请你去钱府以讨教课业名义避上几日。”
话罢,李宿已经将衣服穿好,他颔首:“我知道了,多谢。”
……
颜穆珍冷冷看向李吉星。
李贞刚刚得爹爹宠幸时,便觉得爹爹对她纵容太过,三番四次想要挑唆,好在她只是个公主,有没有同母的弟弟,不会与爹爹生出什么嫌隙,近来李贞却愈发放肆,私下里对她态度倨傲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弹劾她舅舅,实在叫人忍无可忍。
“此人对本宫不敬,认错态度不断,实在可恶。”颜穆珍眯眼:“打他二十大板,现在就打。”
李吉星惊恐地抬起眼,不可置信:“我也是勋爵子弟,公主岂能对我动用私刑?这不合规矩!”
“规矩不都是我们皇家定的,你居然敢威胁本宫。”颜穆珍怒意更深:“简直不知所谓!再加十板。”
李吉星还要再辩驳,公主却又下令:“把他的嘴给本宫堵住,听着烦死了!”
听到公主动怒,侍从们连忙行动,将李吉星压下,举起板子就下手,一板子落下,好像整条腿都麻掉。到了此时,李吉星仍然不敢相信,哥哥在官家面前的脸,他们一家都连带着受惯了荣宠,平穆公主怎么能罚他?怎么敢打他!还有那两个贱人——
“啊!”第二板子落下时,李吉星再支撑不住,鬼哭狼嚎地闷叫出声来,他倒是想求饶,可是嘴巴都被牢牢实实地堵上,一旦挣动,就又被几个侍从动手按回去,接着又落下板子,重重地打到他背上。
谢相呴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却生不出什么快意,相比于李宿受到的一切,这算得了什么——完全不够。
公主见他沉思的模样,回头道:“相呴,过来。”
谢相呴走近,给她看已经包扎好的伤口,颜穆珍方才放心些,道:“不曾想这个李吉星如此恶劣,本宫稍后就回宫,向爹爹禀明此事,定要重重惩罚他,争取再将你们的婚约解除。”
谢相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真的有可能摆脱李吉星,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那边却又闹出了动静,李吉星禁不住打,才十板子就晕了过去。
——
夜间,宫中传出旨意。
文信候李氏幼子口出不逊,冒犯皇家,实为大不敬。官家念起年幼无知,不忍严惩,然父责难逃,责令李氏加以管教,务必教子以礼,训子以德,另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消息传回时,谢相呴方才清醒过来,他今夜受了寒,整个人缩在被中,睁眼都费劲,心中原有的点点希望却像温度一样,飞速散去:“怎么回事?”
“公主见不到官家。李贞堵在前头,今夜在官家殿前跪了一夜,求官家宽恕他的幼弟。一边是宠爱的女儿,一边是宠信的臣子,且公主也罚过李吉星了。”谢川杉站在帷幔外,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帘,他才觉自己早已看不透在那之后的小小幼弟。
可他还是忍不住发问:“今日的事,究竟有几分是你的计算?”
李贞,又是李贞。只要李贞不死,李吉星就永远猖獗。
谢相呴听到内情,心内更加灰败,侧头将脸埋进瓷枕里,一言不发。
谢川杉听不到他的回答,又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相呴嫌瓷枕过硬且冰凉,又到秋日,母亲便差人为他铺了三层绒毯,如此才不至于冷。他将自己完全没入其中,终于答:“他会怎样对我,你都见到了。”
“我知道,但——”谢川杉的话戛然而止,声音终究小了下去,李吉星白日里所言所欲,何尝不是正戳人痛处:“你先好好休息吧。”
“哥哥。”谢相呴却叫住他,谢川杉停住步伐,才听他道:“不要罚金步,是我威胁他,他不得不做。”
谢川杉闭目,正被李吉星的话折磨得愧疚难安,摆手:“……是我错了,你和他来往只别太明显,随你们去吧。”
谢相呴闭上眼睛。但在谢川杉即将离开前,才再度开口:“我听说,二皇子快回来了。”
二皇子外出游学两年,方才归来,谢川杉诧异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听母亲提到的。”谢相呴道:“他与咱们家过去到底有些纠葛,哥哥该去拜访才是。”
“我知道了。”事实也的确如此,谢川杉并未多想,颔首:“你早点歇下吧。”
他和李吉星的亲事,是他那位好祖母定下的,他知道不可能那么轻易取消,也从来没抱过这样的希望。只是他真的并未想到,李贞在官家那居然如此得宠,圣祖皇帝极为重视天家威仪,自开朝以来不断集拢手上权力,如此情形之下,何谈结党、世家?谢氏也正是因此败落。
大齐皇室过去对于冒犯皇家之人,可是轻为削爵、重至流放,今日公主的举动,并不完全算逾矩。可是最终结果不过罚俸而已,真的能约束到李贞吗?
半晌后,他才伸手去拨被他摆在床头的两个磨喝乐,一个发呆的小人,一个闭目的小人。磨喝乐身上已经有了一点刮痕,土偶木制,不足为奇,可金步告诉他,李宿身上全是这样的淤青伤痕。
他还有什么办法,能保护李宿……
——
李宿并没有去钱府,他匆匆回了酒楼一趟,同罗荣娘说了如今的情况,来财也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忽然将他俩都拉到僻静处,悄声问:“你说的李家,是不是就是你老爹之前投靠的侯府?”
李宿颔首:“是他家。”
来财又扫了眼四周,确信没人,才道:“昨日小绣巷的那家柜坊不是定了一桌子菜吗?我去的时候几个打手已经喝醉了,听他们说些胡话,只讲李侯府家的小公子是只肥猪崽,再养几日就宰了。”
不知何时凑近的郭登楼也立刻明白过来,不由瞪大眼睛:“寻常泼皮无赖也就算了,这官宦人家的孩子,他们也敢下套?真是不要命了!”
“有什么不敢?”罗荣娘见是他,松了一口气,才道:“这安都里的铺子,除却咱们逃难来的北人,哪家背后没有几个官撑着,落片叶子都能砸到个官,更何况是柜坊这种缺德地方。”
李宿却沉默一阵:“他真在柜坊?”
他在酒楼待得久了,常穿梭于市井之中,见过柜坊里的痴狂景象,也见过因赌而家破人亡的凄凉模样,更亲眼看到和美的食客一家短短半年就因此破裂,深谙其中的可怕。
“那小子这么对你,如今你还想拦他不成?”罗荣娘见他神色就知道不对,忙拍李宿的头,好试图叫他清醒一些。
李宿微微摇头:“他对我的确恶劣,但当初如果不是他家收留,我可能已经死了。”
他还记得当时逃难来安都,一路上兵荒马乱,一家人到安都时,已经连饭都吃不上,若不是文信候府,那他父母恐怕最先舍弃的便是他。
“傻小子。”来财又气又叹:“好,就算你真想拉他一把,他家现在要赶着整你,你又怎么办?”
是。
若不是李通文和谢相呴先后告知他,其实他当真没有看出李吉星这样恨自己。因为嫉妒?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嫉妒?李吉星嫉妒自己冬天下湖捞玉、挨打,嫉妒自己现在明知道会被欺凌,却只能逃避,无法动作吗?
“我先去童府求见童大人,他若愿意见我,我便向他求问,若是他不愿意,那我再去求见钱夫子,总能找到解决的法子。他们只是想拿我泄愤,找不到我就应当不会轻举妄动。”李宿看向罗荣娘:“姐姐,这些时日你们小心些。”
“阿宿。”罗荣娘强压着情绪,将头低下,她紧紧攥着李宿的手,使劲捏了捏:“你等姐姐一下。”
她说罢转身便匆匆往后院跑去,很快又气喘吁吁跑回来,抓着李宿的手,将一块银牌塞入,又压着他的手指牢牢合上:“这是幸将军走时留给我的,说你若是有什么急事,便拿着它去童府。”
说话间,她眼睛已有些红了,终是忍不住蹲下身,将李宿抱住,声音竟有些哽咽:“我们到底做错什么了?怎么就得罪他们了?究竟还要怎样?那些天杀的当官做侯的,整日不想着做些好事,就想着折磨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天蛮子打下来了,将我们都杀了,他们便开心了,左右都是一个死!”
说到此处,难免想起北方城破,蛮子劫掠抢杀,数万人被迫南下时的情形,身体已忍不住颤抖起来。旁边两个男人听了她这番话,也不免黯然伤神,各自垂泪,偏偏外头食客还喊着,来财只能匆匆抹把眼泪,便“来了来了”地向外跑去报菜名。
“姐姐。”李宿回抱住她,不由将手握紧,那块银牌在手里渐渐有了暖意,好像又化作了一股力量,源源不断注入他的身体。
他道:“会变的,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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