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又景的妈死得早，他爸是有名的地头蛇，爱和妓女做知己，但在他十八岁那年，梁志成带回来一个女人。
一个美得万籁俱寂却又天崩地裂的女人。
她穿着精致的旗袍，头发盘在脑后，珍珠耳坠随脚步轻轻晃动，脸上的妆容不浓不淡，睫毛纤长，却总是垂着眼，显得顺从又可怜，上了口脂的唇很红，轻轻抿着，让梁又景咂摸出一点身不由己的美感。
梁志成说她叫谢枝，以后就在家里住了，你要叫她小妈。
梁又景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在谢枝的腰上停了一瞬，敛去不得体的神情，恭敬地叫了声，“小妈。”
谢枝从始至终也没敢抬眼看他，细腰被梁志成肥腻的手圈着，玉扳指反着刺眼的冷光。梁又景点点头说他要上街去，郑老板的书店回了新书。于是梁志成搂着谢枝走了，一边吩咐佣人为谢枝准备房间。
“你先前那些破布衣服都扔了吧，我给你重新买些好的，你这样的，应该打扮得光鲜些……”
“......”
梁又景背对着渐行渐远的鞋跟碰地的清脆声音，提起衣摆迈出门槛。
于是梁又景家里的饭桌上多了一副碗筷，梁又景垂眼看着饭菜，看见了谢枝各种花色的旗袍，银手镯，珍珠项链，他趁扒饭的时候偷偷往上看，看见谢枝小口地嚼着，依然是低眉顺眼的样子，一身的珠光宝气。梁又景又感觉到了她身上那股身不由己的气质。
有时谢枝也会突然地僵住动作，很轻地皱眉，筷子尖不安地悬在半空，梁又景知道他爸偶尔把手伸进旗袍的开叉里。
佣人们私下都会偷偷议论谢枝，说先生怎么找个落春苑的人做夫人，也太不成体统了，也说先生也没给名分，是养在家里的金丝雀。梁志成和谢枝没办过仪式，也没对外宣称他们是夫妻，他只是把她带回了家。
有着梁志成的宠爱，佣人们也不敢怠慢谢枝，尽管背地里闲言碎语多些，面上还得装着和气，毕竟梁志成在外寻花问柳多年，女人比衣服换得勤，也没见他把谁带进家过。
谢枝和这里的人有一层天生的隔阂，因此总是孤独的，常待在自己房里，只有梁志成要见她时才出来，偶尔实在闷得慌了，也只是在房门口的外廊走走，外廊通着后院，那有一棵老槐树，古朴的绿色，她爱到那儿去，梁又景有几次悄悄去后院瞧见过。
那时梁志成去了外地，谢枝出来透气的频率高了些，她穿着自己的旧衣服，梁又景看得出那布料的廉价，很素的灰绿色，粗糙，暗哑，穿在谢枝身上却显得她好白，领口服服帖帖地，很端庄。她坐在槐花树底下，望向远方，神色空茫，梁又景不知道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墙里她能看向多远的地方，但他终于见到了谢枝，真正的谢枝，没有脂粉的脸透净，苍白，骨相凌厉，却又眉若远山，双瞳剪水，似乎总含着两汪粼粼的悲哀。
她像一颗蒙尘的明珠，被装在金碧辉煌的盒子里，供人赏玩。
梁又景远远看着，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几天后，谢枝收到了佣人递来的一个盒子，说是“先生给的。”
梁志成常常给她送东西，宅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旗袍，一支簪子和一张字条，她的心莫名狂跳起来。
那布料是鹅黄色，素得恬淡，有精致的刺绣，被光照拂过时会散发出珍珠色似的光彩，雅致而有格调，簪子是某种谢枝不认识的红棕色木头制成的，她对名贵木料一窍不通，上面还镶了颗翡翠，温润的绿色。
一看就不是梁志成的手笔，他喜欢张扬，热烈，虚浮，像一锅汤里一刮就掉的油脂。
还能是谁呢？谢枝捻起那张字条，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还能是谁呢。她对自己说。
字体俊逸工整，可以在几处连笔看出点潇洒的意味，仿佛是落笔之人收起嚣张的笔锋，一字一顿郑重写下的一样。
写道：“小妈进了我家门，日后便是一家人了，为表欢迎，应当送些礼物，拖了些时日，实在抱歉。”
谢枝抿着唇，目光慢吞吞地挪回去，挪到那开头处“小妈”两个字，又像被烫着了似的立刻瞥向别处。她摩挲着那件旗袍，料子是上等的，样式也是她喜欢的。她是妓院出来的人，从小穿的都是院里姑娘穿旧的衣服，她做不了生意，那守财奴肯给她一口饭吃已经不错，又怎么会给她买合适的衣服。
她立刻就穿上试了试，用新簪子重新盘了头发，化上淡妆，对着镜子照了照。竟然这样合适，就像——就像精心为她准备的一样，她眼中涌出泪水了，她从未被这样对待过，而总是穿着别人的皮囊，依他人的要求，焕发出不属于自己的光彩。
谢枝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堵得慌，为抒解这无端的郁闷，叹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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