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打落了很多槐花,天气陡然冷下来,细小的白色花朵凌乱地铺在地上,像东一滩西一滩要化不化的狼狈的雪,被各样的鞋跟踏过碾过,被扫帚滚着尘和土一起倒进垃圾桶里。
梁又景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在饭桌之外的地方见过谢枝,清晨读书时看见她的窗子也关紧了。梁志成回来那晚之后面他有时能看见谢枝领口边缘挡不住的一点淤青,梁志成会怎样对待她?
他想得入神,竟没听见梁志成在叫他,梁志成不悦地把碗拍在桌子上,才惊得他魂魄归位。
“听王老师说,你近日在课堂上时常走神,不知道是被什么人牵去了心志,你有什么解释?”
梁又景也放下了筷子,有些吞吐:“想必是……夜里睡得不太好,白天就没精神了.....”
谢枝动作一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又没开口。
“我早都说了,让你别去读那破书,早些来接管生意,你不听,读书能有什么出息,穷酸一辈子的贱命,当初你硬要去,我倒要看看你能读出什么名堂。”
梁志成不喜欢这个儿子,梁又景懦弱,优柔寡断,满身是读书人的酸腐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材料,没有一点商人的杀伐果断,利益至上,处世圆滑,只是一个书呆子!一个愣头青!但他已不想纠结了嗣问题,这些年他处处留情,不知道有多少素未谋面的私生子,唯一的正妻也是强娶回来的,生下了梁又景,好歹是个儿子,虽然生了孩子后,那位夫人就落下病根,没多久就死了。
梁志成并不在乎梁又景能否接住他的家大业大,反正他趁着人还不老,纵情享乐,那些钱够他花天酒地下半辈子的,到时候他死了也就是一撒手的事,梁又景怎么样他可管不着了。
梁又景光听不吭声,习惯用沉默应对失望、指责和辱骂。
第二天他从学校回来,却正好看见谢枝来来去去地忙着,似乎在张罗晚饭,他不好装作没看见,只能低着头半尴不尬地叫了声“小妈”。
谢枝仍珠光宝气的,像个俗艳的贵太太,她轻声对端菜的佣人说,去端碗鸡汤给少爷。那老妈妈就去了。厅里一下子只剩了他们两个,梁又景干巴巴地说:“还是不必叫少爷了……”
谢枝却没有搭理他,梁又景接了老妈妈端来的鸡汤,向谢枝道了谢,坐在一边喝,那碗里热气腾腾地盛了一只鸡腿,金色的汤水冒着肉香,油脂被刮去了,显得清爽,老妈妈在一旁说这汤是谢枝打下午就开始熬的,梁又景刚要浮想联翩,谢枝轻描淡写地开了口:“你既然叫我一声小妈,无论如何我也应当像长辈那样照顾你,不必多谢。”
长辈?梁又景一颗心高高悬上去,然后暴烈地跳动起来。长辈?他此刻似乎是愤怒的,又似乎没有立场去愤怒,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谢枝是梁志成的!她迫于无奈也好,心甘情愿也罢,总之是接受自己穿着的那副艳俗皮囊了,因而来摆这辈分的谱,因为她屈从着梁志成了,她被领进这宅子里,就是为取悦他而存在的,即使她本不应如此……
有一瞬间梁又景心里也生出恶念,匆忙入口的汤烫着他的舌头,慢慢便尝不出一丝滋味了,他想起谢枝独自坐在槐花树下的样子,竟觉得舌尖全是她命运的苦涩。
他谅解了她!他看穿了她正无望呻吟着的战栗的灵魂,于是痛恨起了他只知吃喝嫖赌,不懂诗与艺术的父亲,仿佛一个屠夫养起一只百灵鸟,他认为谢枝的灵魂是高洁的,只是被沾满风尘的□□困住罢了。
此时梁志成迈着鹅一样的步伐一颠一颠地走过来,梁又景从大起大落的心绪中回过神,慌忙站起来迎,梁志成随口说了句:“没见家主不到场就已吃饱了的。”
梁又景低下头去,待梁志成落座了才重新坐下。
“听他们说,这汤是你熬的?”梁志成张嘴笑着,搅着碗里的汤,谢枝只是点点头。
梁志成大笑几声,喝下一大口,十分享受地眯了眯眼,“好喝!好喝!你肯花点心思了,很不错。”他的手掌轻轻拍着谢枝的大腿。
梁又景看着谢枝面无表情的脸,慢慢地、慢慢地,竟看出她柳眉轻蹙、薄泪涟涟,看出她痛苦地颤抖,看出她那令人痴迷的不肯屈服又无力反抗的隐忍,她越绝望就越美,美得让人心惊肉跳。
一种极强烈的情感在他体内膨胀,又被他斯文的、顺从的、为人子的皮囊死死捂住了,仿佛随时会惨烈地喷薄而出。
秋夜越发静越发凉了,聒噪的夏虫早已闭上了嘴,唯有冷月光一如既往地泼洒,而这静谧之下似乎正孕育着什么,如同在黑夜中潜行之人忽然踩碎一片等候已久的枯叶,宁静便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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